于是钱宁与迟艳都转去看邵良宸。虽说他们四个近日一同出生入死,彼此都很熟络了,但古人心里的等级观念还是根深蒂固,这里面二小姐身份最高,她不拿主意,自然就听二仪宾的,他们两人只管提提建议。
眼下他们来到两座城池之间的野外,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临头,前面那座安化城怕是不怎么安稳,后面那座宁夏府也不像安稳的样儿,看起来留在中间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何菁平心而论,当然盼着尽快能回到安化城去,看看二哥与父亲他们是否都平安无事。但值此关头她也明白回去的危险性,总不能因为自己有个看起来还算高的身份,就要求别人陪自己去冒险。
邵良宸明白他这心思,便道:“还是先去环县吧,迟姑娘的手下或许能有些安化城里的新消息。”
钱宁有些迟疑:“环县毕竟距离安化太近,会不会不安稳?”
“顶多就是遇见些溃兵,”邵良宸并不十分在意,“那些人又不至于认得出咱们是谁,到时大不了咱们一望见他们的影儿,就钻进山沟里躲起来,想必他们群龙无首,也不至于对咱们四个身份不明的人穷追不舍吧?”
这话钱宁倒也认可,王长子再如何疏漏,也不至于再放杨英和仇钺两个头头跑回宁夏来吧?
他便没再提什么异议。一行四人继续朝东南行进。
早上仓促出门,早饭他们都没有正经吃,好在迟艳对沿路一带的村镇都很熟悉,很快寻到一处离官道很近的小铺子,买了些吃食来充饥。糙白面掺了高粱面和豆面做成的杂面饼子,迟艳很担忧二小姐会吃不惯,结果何菁倒被铺子里飘出的羊杂汤香味吸引,决定坐下来好好品尝。反正赶路也没什么可急,四人干脆好好坐下吃了顿饭。
见到村镇上的人们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放羊的放羊,都在继续着平静生活,路上也没见到一个兵士,四个人的神经也愈发松弛,不再那么提防着危险随时迫近。
因之前身边总有邵良宸守着,何菁还没得机会与迟艳好好聊天,等再上路南行时,两人得了机会闲扯一通,很快就刺绣的技巧找到了共同话题,聊得越来越热络,什么针法难,什么丝线好用,简直一连说上几个时辰也说不完。
“二小姐还会女红呢?”钱宁缀在后面小声问邵良宸。
“是啊,看不出来是吧?”邵良宸自己也觉得好笑,他这媳妇做饭,家务,女红,样样都做得很好,做个古代的贤妻良母也算达标的,但她的性格气质看上去,就是怎么都不像个贤妻良母。都不说他俩之间相处如何,古代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有知道了自己哥哥要造反还这么有魄力去阻止的么?真要下个定论,她倒更像个女侠。
“迟姑娘也不像个会拈着针绣花的人啊。”邵良宸故意斜眼瞥着钱宁,“钱兄看着挺威风的人,想必是不会惧内的吧?”
钱宁同样斜眼瞥了他一下:“那自然不会。”
邵良宸见到他脸上的古怪笑容,不禁蹙起眉:“你这神情是何意思?”
钱宁那表情再明显不过我即使惧内,也一定不至于惧到你那份上。可被邵良宸这一问,他立刻装起无辜:“嗯?什么神情?”
邵良宸也不与他深究,只趾高气扬地道:“其实男人惧内,该算是一种福气。除了那极少数遇见河东狮的软骨头之外,男人家会惧内,还不都是因为遇见了可心的媳妇,才因爱生敬、心甘情愿让着她么?”
“有理呀有理,”钱宁动作夸张地点着头,简直整个上半身都跟着脖子动起来,“老弟,等回了京城,我还要好好向你讨教这惧内之道,争取也做个你的同道中人。”
“好说好说。”邵良宸也不管他这话当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反讽,只一概保持昂然姿态笑话,你们全大明的古人都算上,有几对夫妻能像我们这么和谐的?我惧内,我骄傲!你们想惧还没机会呢!
“老弟,说句实在话。”钱宁慢悠悠道,“倘若这趟差事就此办成,咱们顺顺当当地回了京师,你是不是有心就此卸任,守着媳妇过小日子去了?”
有关回京之后的打算,他们之前一直都未提及,如今决战当前,大事今日不了结,明日也该有个了结了,也确实到了该说说这事的时候。邵良宸也不隐瞒,点头道:“我确实有此打算。这一次的事你出力巨大,到时就向皇上奏报说,是你居功在首,我却力不从心,我确实是想退下来了。以我对皇上性子的了解,你替我去做那个御前红人,其实更合适。”
历史上的钱宁是因为骑射功夫过人,被正德皇帝看中,才做上御前红人的。这一次有邵良宸帮着引见,让钱宁的本事有机会被皇帝看到,很可能就会一举捧他到御前去,只是刘瑾暂时倒不了了,还不知钱宁何时可以大权在握。
钱宁听了他这话,既没显露什么感动感激,也没显露什么欣喜得意,反倒似有深意地望着他笑道:“我觉得,你这打算怕是不够明智。”
“哦?何谓不明智,愿闻其详。”邵良宸饶有兴致地问,钱大佬的脑筋他是很服气的,有机会听听人家的意见,他真心很期待。
“你的年纪比我还小着几岁,却说自己力不从心,皇上又不是傻子,一想就知道你是为了过小日子的私心,推卸责任。别说他不会松口放你走,即使松了口,也一定不情不愿,这对你将来可没什么好处。”
邵良宸道:“我也不是没想过这些。所以我并未指望什么功成身退,大不了将爵位、府邸、财帛这些御赐好处都交还回去,能过上平静日子也是好的。”
钱宁连连摇头:“你想得未免太简单了。官场就是个烂泥塘,进来了就别想轻易出去,硬要拔脚出去,就得沾上两脚烂泥,多少年都别想甩得脱。别看你面上只是个闲散侯爷,谁也没得罪过,可你毕竟得过皇上那么多的好处,你晓得看着你眼红的人得有多少?实话对你说,与你相识之前,连我都眼红你!”
他嘿嘿一笑,姿态坦荡自然,“捧红踩黑是人之天性,你做惯了君子,不知道那起子小人的心思。那些人见你侯爷不做了,豹房不进了,靠山倒了,成了比他们地位还低的小脚色,他们便会想:‘唉呀你也有今天啊,我现在不趁机收拾收拾你,更待何时?’到时候……
你以为等你卸了任,把皇上给你的好处都还回去,自己带着媳妇去做个小买卖,就真能平静度日了?到时不知有多少往日眼红你的人都要去找你的茬儿,而你呢?无官一身轻了,总不能天天都靠拳脚把那些人打出门去了事吧?到那时,一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步快都敢朝你吆五喝六,一个买猪肉的婆娘都敢刁难你媳妇,你又该怎么办?当然,你总归是有安化王府这个岳家,不过依我看,你们也不会想回王府来过一辈子吧?”
邵良宸竟无言以对,他与何菁向往的就是自由生活,当然不想窝在安化王府里过一辈子,可是现实局势也确实如钱宁分析的那样,这时代士农工商的等级分化极其明显,没有一个官场的后台做支撑,即使是那些富甲一方的大商贾也会面对许多来自官场的刁难与盘剥。
他从前没有拉帮结派,几乎没有朋友,要是卸了任,离了皇帝,就再没什么靠山了。到那时的处境,很可能就是钱宁说的那样,不托庇于安化王府,就只能各种受欺负。
“你有心把功劳都让给我,我心里自然是感激的,不过还是请你听我句话。”钱宁难得的语气十分郑重恳切,“你想卸任,可以,但这事急不得。总得先为卸任之后好好铺一铺路再说。你若信得过我,这事儿等咱们回了京,由我来帮你合计着慢慢办。”
邵良宸苦笑了一下:“瞧你这话说的,现今我除了你,都不知还有谁更信得过了。”
这话说得可谓发自肺腑,虽然时日不长,经过了这阵子的接触,尤其有了前次钱宁相助救回何菁的经历,邵良宸对钱宁的提防已经所剩无几,再听了他方才这一番话,残存的一点芥蒂更是荡涤干净。
但凡钱宁有一点私心,刚才便该就坡下驴,接下他将功劳尽数相让这个巨大好处,说上些感谢的话也就得了。可人家却反过来劝他不要急着卸任,足见是真心替他着想。此刻邵良宸是真心将钱宁视作了一个靠得住的好朋友。
钱宁听了他这句话,似乎也有些触动,遂笑道:“你既都这么说了,我也更进一步,把话说得再敞亮些。你不是有心叫我顶了你去做御前红人吗?这事儿尚未成行,咱也就没把握说一定能成。但我可以提前放一句话在这儿但凡成了,真叫我做了御前红人,手里有了权柄,我,钱宁,就是你的靠山!将来你是想去做土财主,还是去经商,是安家京城,还是安化,或是江南,但凡不出了大明境内,但凡我的手能够的着,就绝不叫人欺负得到你头上!有我钱宁活着一天,就有你一天平安逍遥的日子!”
邵良宸听得愣愣的,几乎要感动得鼻子发酸了,忍不住问道:“钱兄,其实我早已有心问你,你我从前并没什么深交,为何这一次一同办差,你会如此倾力相助?依我看,你为的可不会仅止于那点功劳。”
最初钱宁答应留下相助阻止朱台涟谋反,似乎还是为着功劳,至少当时他自己是那么说的,但这阵子邵良宸越来越觉得,如果只为了功劳,钱宁根本没必要对他们如此尽心。
一个人对你好是真心还是假意,其实不难分辨,人家没怎么动嘴皮子,所有的好意都是以行动表示,还需要什么证明?钱宁很显然是真心对他们两口子很好。
这是为什么呢?钱宁位列《明史·佞幸传》,虽说《明史》里不靠谱的内容很多吧,可随便一想,一个能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子上的人,还会是个为人厚道、行事义气的?古往今来,哪个权力顶峰上的人会是厚道义气的啊?
他是诚意想把御前红人的位子让给钱宁,但也从没指望过能得到钱宁什么回馈,权力场上人情单薄如纸,等到他退下来,没有用处了,还去指望人家知恩图报,对他一如既往,那根本不现实。没想到钱宁的反应,远比他指望的好了太多。
等话问出了口,邵良宸忽然又有点后悔。如果不是为了功劳,也不是为什么“义气”,那还能是为什么?钱宁肯定不会对何菁有什么单相思之类的想头,这一点他看得十分分明,那……
这丫可是个会逛相公堂子的,是个典型男女通吃的明朝男人。二哥不好男风邵良宸是知道了,可钱宁好过男风,他也知道。而他更加知道,自己长了一副很吸引男风爱好者的长相。如此一想,邵良宸就开始头皮发麻。
看着钱宁浅浅地笑了一下,转眸朝他望过来,邵良宸心惊胆战地祈祷着,但愿他不是想“表白”……
事实似乎正在朝着他恐惧的方向发展,钱宁抬手挠了挠头,有些为难似地挑起眉:“这个,别人对你好点你受着就是了,男人家何必像妇人一样,把话都说得那么透呢?”
邵良宸身上都发冷了,有心追问“不,你还是说个清楚的好。”可又担心追问的结果,就是听钱宁说出“其实自从我头一次见到你,就对你那样那样了……”
真要那样了可怎么了得!以后他还敢跟钱宁说话吗?
好巧不巧的,这时候与迟艳并排走在前面的何菁还回过头来,朝他们喊道:“你俩谈情说爱呢是怎地?落那么远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