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垂目道:“只是一枚熏眼睛的丸药罢了,不会伤到你一丝一毫。我年纪小,你们八个人一下子冲过来,我打不过你们,心里害怕,只能用这种法子拖延时间,等别人来救我。”
周大郎器量狭窄,入院不久,喜欢用拳头说话的名声已经传开了,他又年长于傅云英,加上傅云英俊秀无双,气度出众,而且一直是个无私帮助同窗、品德高尚的好学友,光听她说话众人就不由自主信了她,不必周大郎再开口狡辩,大家基本上能把事情的大概猜得八九不离十。
袁三早就忍耐不住了,刚才生员们挑拨其他学子叫嚣着把傅云捉去送官,他气得差点蹦起来,这会儿头一个笑出声:“哈哈,你们这是咎由自取!想欺负我们老大,先回去长长脑子!一脑壳浆糊!”
傅云启眉头皱了一下,“老大”这个称呼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多想,跟着袁三一起冷笑,“云哥是书院这一届新生最小的,你们这多人欺负他一个,恬不知耻!”
“对,不要脸!”
……
叫骂声汇集成一道声浪,如潮水般涌向广场中心。
被众人指着鼻子骂得周大郎此刻心有余悸,根本管不了其他,摸着完好的双目喃喃:“我没瞎,没瞎……”
刚才帮他的几个学子被同窗们骂得面红耳赤,趁别人不注意,正打算偷偷溜走,却被身边人扣下了。
“别走啊,刚才不是说要告官府吗?”
几人又羞又气,张口结舌。
“今天我有防备,所以你们没能抓住我。”
傅云英抬头,一个一个指出人群里刚才和周大郎一伙的另外几人,“你们仗着自己年长几岁,欺辱弱小,为非作歹,就不羞耻吗?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哪一次你们失手,可能真的不小心毁掉同窗中哪个人的双目,害他一辈子生活在痛苦黑暗中?牙齿还有咬着唇舌的时候,何况同窗之间?偶有口角纷争,本属常事,能开解的,大家笑笑便过去了。不能开解的,也有其他法子解决。何至于毒打同窗?”
几人避开她的眼神,恨不能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去。
傅云英接着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之前,先要学会做人,你们连修身都做不到,将来如何齐家治国,如何为官,如何辅佐君王治理一方?”
一人咬咬牙,反驳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难道你就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了?”
谁敢自夸说自己是君子?一旦这么说了,以后必定遭同窗耻笑,因为只要有一点点瑕疵,就会被旁人口诛笔伐。
傅云英瞥反驳的人一眼,轻笑一声,“我虽然不是君子,但自问不曾有害人之心,做人坦坦荡荡,行得正坐得直,我能不能成为君子,没人晓得,但我和在场诸人……”她环视左右,说,“我们都可以确信,君子绝不是你们这样的。”
周围的人静了一静。
然后同时爆出一声附和:“对!”
第67章 催书
山长姜伯春很快从副讲吴同鹤口中得知学生们之间起了争执。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世人都道寒窗苦,我却觉得读书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读书能有多难?再笨的脑壳也有开窍的一天,读不成大儒,总能知晓些道理……世事人情,治理一方,在官场上和同僚应酬交际,可比读书难多了……”
放下写了一半的文章,姜伯春叹息几句,小心翼翼摘下用乌绫绑缚在双目前的叆叇,“把傅云叫过来,我有话问他。”
吴同鹤迟疑了一下,“山长,我问过那几名学生了,确实是他们有错在先,他们早就想打傅云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昨晚他们还偷偷溜进傅云的斋舍,还好他警醒,把人吓跑了。其实这也不是头一回,周谕如他们三番五次以武力逼迫学生听从他们,如果不加以惩罚,只怕他们以后会越来越大胆,迟早酿成祸患,这样的人不能轻纵,合该给他们一个教训。”
他说完,偷偷瞥一眼山长,嘀咕道,“傅云是受害的一方,您不惩罚周谕如,却要处罚傅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心里有数。”姜伯春平静道。
吴同鹤叹口气,转到外边回廊上,对等在栏杆前的傅云英道,“傅云,山长要见你,进去吧。”
傅云英收回凝望枝头缀满树冠的娇艳花朵,应了一声,举步往里走。
“山长仁厚,你进去以后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山长不会为难你的。”吴同鹤拦了她一下,小声叮嘱道,“要是山长生气了,你千万别和山长较劲,山长爱惜人才,见不得学生们争执扭打。他训斥你也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的缘故,你年纪小,以后就能明白山长的苦心。”
“多谢副讲。”
傅云英谢过他,转身进了左边厢房。
屋外是晴空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几面窗户支起来,光线如水般撒进里屋,窗前光线明亮。
姜伯春坐在一张雕花柳木大圈椅上,背对着窗户,肩上笼一层淡淡金光,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抿在绢布儒巾里,背着光,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没那么明显,“傅云,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语气冷淡而威严,和平时总挂着一脸笑的山长判若两人。
一进门就被质问,傅云英没有露出慌张或是委屈不忿之色,拱手行礼,垂目道:“学生明白,不过学生仍旧要这样做。”
姜伯春皱眉,“为什么?”
“山长,学生入院书读书锋芒太盛,势必遭人嫉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长久计,学生应当和苏桐那样玉韫珠藏,不露圭角,如此方是君子为人处世之道。睚眦必报,不仅树大招风,还流于轻浮……”傅云英嘴角一勾,淡笑道,“然,古人有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书院并非勾心斗角的地方,学生们应当在此各抒已见,畅所欲言,学问才能更进一步,若学生需要做一个事事隐忍的‘隐士’,那这书院,和其他地方又有什么不同?”
听了这话,姜伯春低头沉思,书院和官场终究是不同的,学生们正值风华正茂,人人皆有少年时,谁少年的时候愿意被繁文缛节束缚住,不得施展天性?
在书院也要时刻防备他人的谋害,因而不得不低调行事,这就如同天下无道则隐,无道的书院才要求学生束缚自己的本性,向小人低头。
有道的书院,学子们齐头并进,最优秀的学子不会被其他人嫉妒甚至陷害,落后的学子亦不会害怕落人耻笑。
傅云的意思很直白:江城书院想做有道的书院,还是无道的书院?
如果要做无道的书院,那么他自然会和苏桐一样韬光养晦。但他认为江城书院应该是有道的书院,所以他不怕锋芒毕露。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青春年少,为何不能肆意飞扬?
“此其一。”
傅云英接着道。
姜伯春被逗笑了,皱纹密布的脸上盈满笑意,“喔?这还只是其一,你还有什么理由?”
“学生懒散,不想一而再再而三为周谕如那样的小人劳神,他们看我年纪小好欺负,这一次动手没占到便宜,难保以后不会再生恶意。学生将事情闹大,当着书院所有学生的面羞辱他们,害他们在书院再没有立足之地……如此,他们才能明白学生并不是好惹的,其他暗中对学生抱有敌意的人也能从中受到警示,以后不敢轻易欺辱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