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个“隔皮断瓤”呢?孙小臭儿用手一敲,听出这口棺材左右两帮的声响不一样,他就知道棺中是个女子了。因为汉材的棺盖上有三个银锭似的销眼儿,倘若装殓的是男子,左边一个,右边两个,装殓女子的正相反,左边两个,右边一个,男左女右,取其单数。入殓加盖之后,将堵销眼儿的木塞子塞上,会留下多半截露在棺材盖上,到了辞灵的时候,由杠房的人将这个木塞子给钉进去,这也有个行话叫“下销”。下完销以后,还得钉上一根寿钉,位置也是男左女右,三寸长的铜帽大钉子,下边垫上两枚魇钱,其实就是铜钱,但是得叫成魇钱。棺材铺事先已在大盖上钻出了二寸深的一个孔,钉子下去外边留一寸,辞灵之时,再由孝子贤孙用榔头钉三下,不用使多大劲儿,比画这么几下就行,一边钉一边还得喊着棺材里的人躲钉,以免将三魂七魄钉住,那可就永世不得超生了。走完了一系列的过场,最后再让杠房的人钉死寿钉,因此说男女有别,棺材两帮的钉子和木销不同,发出的声响也不一样,当巡警的不懂这些门道,就算知道也听不出来,孙小臭儿却一看一个准。
孙小臭儿听清楚看明白了,让四个巡警一人一个角拽开一大块布单子,撑起来当成临时的顶棚,以免棺材中的死尸冲撞三光,其余的巡警在旁边提灯照明。孙小臭儿开棺也得用家伙,找来一根撬棍,累得顺脖子汗流,好不容易撬开了棺盖,抻脖子瞪眼刚要往里头看,怎知死尸“噌”的一下坐了起来。
棺材中是一具女尸,全身前朝装裹,脸上涂抹了腮红,双手交叉,怀抱一个如意,两只小脚上穿了一双莲花底的绣鞋,直愣愣坐在棺材中。死了多年的前朝女尸,纵然形貌尚存,那也和活人不一样。当差的警察见惯了行凶杀人,可谁也没见过死人会动,深更半夜的,起尸又非常突然,周围这十来个巡警,包括巡官老陆在内,都吓得蹦起多高,脸都绿了,遮挡三光的布也撒了手,一阵风刮过去,将那块破布吹到了一旁。天上一轮明月照将下来,坐在棺材中的女尸睁开了眼!
6.
孙小臭儿也吓了一大跳,一连往后倒退了好几步,相传过去的棺材底下有撑子,是块可以活动的木板,用一根木棒和棺盖连在一起,倘若有盗墓吃臭的打开棺盖,就会撑起死人身下的木板,让死人突然“坐”起来,以此将贼人吓退。孙小臭儿往后一退,借月光看出棺中女尸身后有撑板,可没想到女尸睁开眼了,从两个黑窟窿中淌下又黑又黏的血泪,一股子恶臭弥漫开来,直撞人脑门子。孙小臭儿以为尸变了,那他倒不怕,掏坟吃臭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死尸没见过?相比起死人,他更怕活人,欺负他的全是活人,他能欺负的只有死人。此时正好在众巡警面前卖弄胆识,口中高声叫骂,纵身蹦在半空,抡起撬棍狠狠往下一砸,这一下正打在女尸头顶上,只听一声闷响,撑板塌了下去,死人顺势倒入棺材。
周围的巡警全吓傻了,愣在当场,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没有一个人胆敢上前。孙小臭儿也闪在一旁,等了片刻,见棺中再无异状,他凑过去查看情况,一瞧女尸的头顶已经被撬棍砸瘪了,七窍之中黑血直淌,身边陪葬甚厚,金银珠玉在月影之下闪闪发光,看得他心里直痒痒。无奈这是在警察所,再借孙小臭儿俩胆子也不敢下手,只得咽了咽口水,正想合拢棺盖,却从中蹦出一只全身皆白的蟋蟀来。孙小臭儿恍然大悟,按照以前迷信之说,犯了煞的死人七窍淌血,实则是棺材里头进去东西了,里头的死人才会腐坏,通常以耗子、长虫居多,也不乏刺猬、狐狸之类,没想到这个大棺材中有只白蟋蟀。陪葬的金银玉器拿不得,从女尸身上蹦出来的蟋蟀却不打紧,反正别人也不敢下手去抓,就便宜了孙小臭儿。刘横顺斗虫之事已在天津卫传得人尽皆知,孙小臭儿也听说了,这小子翻尸倒骨向来百无禁忌,纵身跃入棺中,双手扣住蟋蟀,一路小跑来找刘横顺献宝。
孙小臭儿有个贼心眼,寻思与其将宝虫换钱,真不如送给刘横顺,听说刘爷这两天和南路虫斗上了,前前后后输了四十块银元,如若用孙小臭儿的宝虫翻了身,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有缉拿队的飞毛腿刘横顺当靠山,谁还敢欺负他孙小臭儿?
刘横顺在二荤铺听孙小臭儿说了来龙去脉,心里头有数了,不过这小子量浅降不住酒,三杯黄汤下肚就在那儿胡吹乱哨,越说越没人话,到后来趴在酒桌上打起了鼾。刘横顺也不能把他扔下,只好让二荤铺老板给孙小臭儿找个睡觉的地方,他付了钱起身出门,怀揣宝虫兴冲冲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掏出铜拉子,借月色反复观瞧,此虫不仅身披异色,还是正经的狮子脸、钩子牙,牙尖往里兜,如同两枚弯钩,又厚又长、内有倒刺,这样的虫最善争斗。刘横顺越看越得意,心说:“这下行了,天让我得此宝虫,斗败金头霸王不在话下!”越想心里越痛快,甩开飞毛腿紧走几步,眼看到家门口了,却从路旁转出一个老道,身穿法衣、脸色青灰,不是旁人,正是早上碰见的那个老道。
老道见到刘横顺,口诵一声道号:“无量天尊,贫道恭候多时了。”
刘横顺奇道:“这半夜三更,你个走江湖的牛鼻子老道找我做什么?”
老道一摆拂尘,自称是云游道人李子龙,近来在西门外白骨塔挂单,收尸埋骨、广积善德,报完了家门,又问刘横顺今天斗虫的胜败如何。
刘横顺瞥了一眼李老道:“不错,让你蒙对了,我在古路沟抓来的虫王棺材头大将军,不是人家的敌手,又输了一阵。”
李老道说:“古路沟虫王未必不敌南路虫,只是你不信贫道我的话,因此胜之不能。”
刘横顺冷笑一声,将手里的拉子往前递了递:“老道,不必故弄玄虚了,你知道这是什么?”
李老道笑了笑:“瞧这意思,您这是得了宝啊?”
刘横顺说:“又让你蒙对了,我之前的两条虫,黑头大老虎称得上是好虫,棺材头大将军称得起虫王,而今我得了一条宝虫——白甲李存孝!”他难掩心中兴奋,越说越是得意,顺口给起了个名号。民间俗传“将不过李、王不过霸”。李存孝乃唐末十三太保之一,力大无穷、骁勇善战,与西楚霸王项羽齐名。
李老道说:“那定是鳌里夺尊的宝虫了,听这名号还和老道我是本家,能否让我开开眼呢?”
刘横顺刚喝了酒,又正在兴头上,你给老道看不要紧,进到屋里放在灯底下,摆好了拉子想怎么看怎么看,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没关系。可他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站在屋门口一把将拉子盖儿掀开了,想让李老道长长见识,仔细看看这宝虫,堵上他的鸟嘴,不承想刚一开盖,困在里头的“白甲李存孝”后腿一使劲,“噌”的一下蹦了出来。
这一蹦可不要紧,别的虫蹦起一尺高就到了头儿了,宝虫竟然一下跃上屋顶,月光照在宝虫身上白中透亮、熠熠生辉,它在房檐之上奓分双翅鸣叫了几声,叫声蹿高打远传出去二里地,当真不同凡响。刘横顺暗叫一声不好,如若让此虫跑了,那可没处逮去,到了早上还指望它翻盘呢!垫步拧腰刚想往房上蹿,突然从屋脊上来了一只野猫,趁其不备一口将宝虫吞下去,三口两口吃完了,扭头看看下边的刘横顺,一舔嘴岔子蹿下房坡,转眼逃得不知去向。
刘横顺呆在当场,真好似掰开八瓣顶梁骨,一盆冷水浇下来,不亚于万丈高楼一脚踏空,扬子江心断缆崩舟,宝虫得来不易,真是给座金山也不换,没想到成了野猫的嚼谷。“白甲李存孝”下了野猫的肚子,再掏出来也没用了。刘横顺干瞪眼没咒念,只好拿李老道出气,恨不得当场撕了这老杂毛,要不是李老道三更半夜非要看宝虫,何至于如此?
李老道忙说:“刘爷且息雷霆之怒,慢发虎狼之威,容老道我说一句,你这条宝虫虽好,却仍是有败无胜,拿过去也不是南路虫对手,只不过你以为斗的是虫,人家跟你斗的是阵!”
7.
李老道言之凿凿,告诉刘横顺:“明天你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取胜易如反掌,倘若再败一阵,上白骨塔把贫道我一枪打死也没二话。”
刘横顺向来不信邪,听李老道说得玄而又玄,怎肯轻信这番言语,无奈宝虫让野猫吃了,打死这牛鼻子老道也没用,事已至此只好赔人家钱了,想来这是命里该然。
等到早上,刘横顺随手揣了只虫,无精打采来到南城土地庙。等着看热闹的人见刘横顺来了,都想瞧瞧他又带了什么宝虫,扒头一看刘横顺这只虫,一个个直抖搂手,刘爷今天怕是闹火眼看不见东西,怎么带了一条三尾儿来?这玩意儿能咬吗?
那个老客看罢心中暗笑,以为刘横顺输急了,不是斗虫是和亲来了,那就等着收钱吧。
刘横顺迫不得已,只好按李老道给他出的招来,再败一阵大不了把房子抵给人家,反正光棍一条,搬到警察所去住也无妨。当即将两条虫过戥子放入斗罐,不等老客拿出芡草动手,刘横顺忽然把手一抬:“别急!”
老客吓了一跳,问道:“您觉得四十块一场太少了?难不成还想再翻一个跟头?”
刘横顺冷哼了一声:“翻几个跟头我听你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输了我认栽,可有一节,你得把帽子摘了!”
老客一愣:“刘爷,你我在此斗虫,决的是胜负,分的是输赢,我这帽子又没惹你,摘帽子干什么?”
周围看热闹的也纳闷儿,没听说过斗虫还得摘帽子,刘横顺什么意思?输急了想闹场?按说不应该,谁不知道刘爷是什么人,打掉了门牙带血吞、胳膊折在袖子里,那是最要脸面的,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
刘横顺剑眉一竖:“不愿意摘帽子也行,你手边上不是有把茶壶吗,借我喝口水,再把你的鸟笼子给我,让我瞧瞧你成天提个空笼子干什么?”
刘横顺是干什么的?他一瞪眼,“滚了马的强盗、杀过人的土匪”都害怕,何况这个老客,当时脸上变色,两眼直勾勾盯住刘横顺。刘横顺是在缉拿队当差的,最擅察言观色,看见对方的脸色变幻不定,心知李老道的话十有八九是真,不等老客开口,站起身来对周围的人说:“劳烦各位,有没有牛、虎、鸡这三个属相的,出来给我帮帮忙。”
土地庙中围了一两百号闲人,什么属相的没有?但是众人无不奇怪,头一回听说斗虫还得看属相,虽然不明白刘横顺是何用意,那也得向着自己人,一听刘爷发了话,当场站出来十几位。刘横顺让九个属牛的殿后,两个属虎的居中,一个属鸡的打头,在他身后摆好了阵势,又把左脚上的鞋脱下来,使劲往斗罐前边一拍,鞋面朝下、鞋底朝上,一只脚撑地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冲那个老客一扬下巴:“来吧,开斗!”
那个老客看了看斗罐,又看了看刘横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鼻洼鬓角冷汗直流,低下头想了一想,起身对刘横顺一抱拳,掏出四十块银元,恭恭敬敬摆在刘横顺面前:“我看不用斗了,之前的账一笔勾销。这是今天这场的,还望刘爷高抬贵手,给我留口饭吃,别把底说破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踏进天津卫半步。”说罢,“金头霸王”也不要了,拎起鸟笼子揣上茶壶,分开人群落荒而走。
在场的老少爷们儿全看傻了,一个个目瞪口呆,嘴里头能塞进俩鸭蛋去,不知这二位唱的是哪一出,那个老客刚才还在耀武扬威,怎会让刘横顺几句话说得不战而败,连胜十几场的宝虫也不要了?什么意思这是?
书中代言,原来李老道指点刘横顺:你以为斗的是虫,人家跟你斗的是阵,那个老客不规矩,身上有销器儿、手里有戏法儿,他带在身边的三件东西不出奇,凑在一处却摆成了一个阵,不把这个阵破了,找来什么宝虫也别想赢。此阵名叫“天门阵”,左手放个青鸟笼子、右手是个白茶壶,对应“左青龙、右白虎”的形势,头上的瓜皮小帽没什么,当中那块紫金扣却有讲究,正面看只是平常无奇一个紫金扣,背面则暗刻九宫八卦。两虫相斗之时,老客使上了压魇之法,人发觉不了,却可以摆布蟋蟀,因此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南方有用这个阵法赢钱的,往往把对方赢得倾家荡产。想破这个阵也不难,他有左青龙、右白虎,你找九牛二虎一只鸡,冲开他的天门阵。再把鞋底冲上摆在桌上,这叫“倒踢紫金冠”,如此一来,就可以拿尽对方的运势。老客一瞧刘横顺这意思,明白对方识破了阵法,只好掏钱认输。
刘横顺只凭几句话一只鞋,赢了四十块银元,钱多钱少尚在其次,不战而胜吓走了老客,挣足了一百二十分的面子,可谓一雪前耻、吐气扬眉。周围这么多人,没有不挑大拇指的,免不了一通吹捧。刘横顺是外场人,对众人说:“今日有劳各位助阵,我做个东道,请咱大伙上永元德来一把火锅子涮羊肉,好好解解馋!有一位是一位,给我刘横顺面子的都得到!”众人齐声叫好,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刘横顺出了土地庙,在永元德坐满了一层楼,一桌点上一个大铜锅子,小伙计们将一盘盘“后腿儿、上脑儿、百叶儿、鞭花儿,白菜、粉丝、冻豆腐”流水也似端上来,调好了“芝麻酱、腐乳、韭菜花儿”当蘸料。大铜锅子装了烧红的碳,眨眼之间水就沸了。永元德的羊肉论斤不论盘,吃多少点多少,整块的羊肉摆在案子上现切现卖,伙计刀功好,羊肉片儿切得跟纸一样薄,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上桌之前先把盘子底儿朝上倒过来,让您瞧瞧这肉掉不掉,不往下掉才是没打过水的鲜羊肉,用筷子夹起两片在锅里打一个滚,蘸好了料往嘴里一放,愣鲜愣鲜的,真能绊人一跟头。
刘横顺发了一笔财,请大伙足吃足喝了一次,可再没从街面上见过老道李子龙,明知李老道三言两语说破了天门阵,绝对是位异人,有心当面道谢,无奈没有合适的机会,此事也就撂下了。说来也巧,小刘庄砖瓦场枪毙钻天豹这一天,前来收殓尸首的正是李老道。老话怎么说的——好人不交僧道,刘横顺官衣在身,不便上前相见,远远地冲李老道拱了拱手。眼见李老道将钻天豹的尸首用草席子裹住,放在一辆小木头车上,手中摇铃,一路推去了西关外白骨塔。本以为这件案子可以销了,怎知李老道这一去,才引得孤魂野鬼找上门来!
第三章 金麻子卖药
1.
左道邪术世间稀,
五雷正法少人知;
不信妖狐能变幻,
更于何处觅神仙?
咱们前文书说到,陈疤瘌眼在美人台上枪毙了飞贼钻天豹,李老道收去尸首,葬于白骨塔。原本以为可以太平一阵子了,怎知摁倒了葫芦起来瓢,天津城中又出了夜入民宅奸淫良家女子的妖狐,专找没出门子的大姑娘下手。由于没出人命,报案的不多,并未引起官厅的重视,不过拿得住的是手、堵不上的是口,架不住街头巷尾谣言四起,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案子说起来挺离奇,比如这家有个尚未出阁的大姑娘,夜里灭了灯躺下就寝,忽见屋中黑影一闪,同时闻到一股子狐臊味儿,却似被魇住了,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觉一双毛茸茸的小手摸上身来,旋即昏死过去,让淫贼得了手。家里头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愿意声张,怕闺女嫁不出去,只能吃哑巴亏。可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老百姓中间传开了,都说这是出了妖狐!
老时年间的通信虽然不发达,但是老百姓传谣言的速度可一点儿不比现在慢,除了街头巷尾“两条腿儿的人肉告示”以外,还有一个专门传播谣言的集散地——茶馆儿。一早上起来,像什么遛鸟的、交朋的、会友的、干牙行的,包括口子行的,都得跑到茶馆要上一壶茶。什么叫口子行?比方说家里头盖房,找不着干活儿的,甭着急,就奔这茶馆找口子行,从材料到工匠全替你办了,最后房子盖完了,里头的装修,现在叫装修了,那阵儿就说套屋子、扎顶子,零七八碎的事儿也都管。或者谁家婚丧嫁娶,需要找个执事、赁顶轿子,口子行也能给解决,从中挣一份钱。他们日常接触的人多,三百六十行都得认识。地方上有了什么新鲜事儿,架不住一传十、十传百。您想,这样一大帮子人成天坐在茶馆里,有活儿的应活儿,没活儿的时候聊闲天,先说海,后说山,说完大塔说旗杆,一通白话,按现在来说,这里就是个信息平台,城里城外有什么风言风语全是奔这儿汇总,喝够了、聊透了,就出去散播去了。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妖狐作祟这种事儿,在老百姓中间传得快极了。
官厅上当然不信什么妖狐夜出,由于谣言传得太厉害,巡警总局也不好置之不理,便命缉拿队出去明察暗访,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查这样的案子少不了飞毛腿刘横顺,火神庙警察所一共五个当差的,除了老油条,其余四个全是缉拿队的“黑名”。刘横顺领命回到火神庙警察所,他让手下的张炽、李灿出去,先找“瞭高儿的”打探一下情况,问得越细越好。过去有这么一路人,说行话叫“瞭高儿的”,也就是眼线。这路人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有跑地皮的车夫、有饭馆跑堂的伙计、有成天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可以说五行八作、贩夫走卒,遍布全城干什么的都有,接触的人也多,专给缉拿队充当耳目,挣个仨瓜俩枣儿的赏钱,哪怕不给钱,少挨几次打也好。
张炽、李灿得了吩咐,兴高采烈出了门,这是缉拿队的案由,办好了有赏钱可拿。而且城里城外这一天转悠下来,多多少少也能讹上几个。旧社会的巡警最会讹钱,这里头的招数非常多,站岗的、巡街的、抓差办案的、追凶拿贼的完全不一样。咱先说在街上站岗的警察,平日里穿着制服、戴着大壳帽,手里拎条警棍来回晃悠,一个个大摇大摆、撇舌咧嘴,就跟马路是他们家开的一样。说是在维持治安、疏导交通,实际上就是伺机讹钱。老远一看,打那边来了一辆运菜的大车,赶车的是个乡下人,累得顺着脖子流汗。警察过去就把车拦下,赶车的见了穿官衣儿的,只好点头哈腰道辛苦,再看这个警察,把脸耷拉得跟水似的,撇着嘴问:“懂规矩吗?”赶脚的忙说:“懂懂懂,可是我这个菜不是还没交吗,还没赚钱呢,我得把这车菜卖了才有钱。”警察一瞪眼:“别废话,留两棵菜。”说完过去伸手就拿,赶脚的要是不给,上去就是两警棍。他可不打人,就算是警察,人家赶脚的一不偷二不抢,给人家打坏了也是麻烦,专照拉车的骡子身上打。牲口不会说不会道的,打了也白打,可是对于赶脚的来说,比打在自己身上还心疼,一家老小就指着这头牲口吃饭呢,要是下手狠点儿再给打惊了,那可就热闹了,拉着菜车撒开了这么一跑,一车的菜全得摔烂了,万一再撞上人,倾家荡产他也赔不起,只得由着警察随便拿。就照这样,见了车就拦,车上有什么算什么,白菜、土豆、黄瓜、辣椒、苹果、鸭梨、猪肉、粉条、暖瓶、砂锅,生姜也得捏出汁儿来,哪怕是粪车打这儿过,巡警也得拦住了尝尝咸淡。站一天岗下来身后堆得跟小山似的,足够三五天的吃用,吃不完用不了再拿出去换钱。要说这么多东西他怎么拿走?好办,等到快下班了,见打那边过来一个脚行拉地排子车的,上去就拦:“站住,干吗去?”拉车的一见也得赶紧喊老爷:“老爷,跟您了回,我没事儿,卸完货了回家。对了,我得打桥票。”那位说什么叫打桥票?也是警察讹人的手段,推车的担担儿的想从他身后的桥上过,得买桥票,交上两大枚,他从地上给你捡张废纸,知道是瞪眼讹人,可不给还不行,否则真不让你过去。警察一摆手对拉地排子车的说:“甭打了。”拉车的赶忙鞠躬作揖:“哎呦,我谢谢您、我谢谢您。”警察往身后一指:“甭谢,把这堆东西给我拉回家去。”那个年代的警察,就这么浑横不讲理,你还拿他没辙,老百姓轻易不敢打警察身前过,尽量绕着走。不过警察也有主意,找个背静地方先藏好了,等“主顾”过来再显身,到时候想跑也跑不了,就这样凭着这身官衣足吃足喝。可也有倒霉看走眼的时候,赶上这位穿的衣裳破破烂烂,但家里头也有干警察的,甚至于比这个警察职位还高一点,那就算摊上事儿了,还得花钱请客找上边的人帮忙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