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珩知道这几个人家里光景也不大好,他们虽然得了庄户的活计,又种了红薯,按理来说日子不应过得这么紧巴巴,只是他们家中人口众多,又有好几个正值长身子的孙子,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是以家中怎么也留不下余粮来。
即便如此,几人还想着为陆安珩分担一下烦恼,打算自己扛一部分风险。虽然那些风险在陆安珩看来不值一提,却有可能是他们一家一年的口粮。
这样的淳朴,足以让陆安珩动容。
看着这群农户们脸上的满足与期冀,陆安珩有一瞬间的恍惚。和淳朴的人在一起,似乎总能被人性中最质朴的那一部分所感染,让人浮躁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陆安珩忍不住沉下心来回想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蓦然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轨道,正在往一条歧路而去。
在扬州的陆安珩意志坚定,一门心思为科举而努力,初入京城的陆安珩找到了更深层的人生方向,想要为正在苦苦挣扎求生的普通百姓做一点点贡献。翰林院修撰的陆安珩也做得极好,沉稳地朝着目标努力。
然而当上了中书舍人和肥团子们夫子的陆安珩却迷失了自己,在周围人的纵容宠爱之下,逐渐有了熊孩子的影子,虽然心性依旧良善,气性却大了不少。这样的发展,在官场而言,绝对是致命的。
想到元德帝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再回想了一下姜锦修意味深长的脸色,陆安珩顿时觉得脸上烧得慌。原来长辈们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变化,只是出于爱护之心,并未下狠手敲打自己。
陆安珩想明白后,自然是羞愧难当,想着自己之前还和元德帝顶嘴,更觉得自己蠢得天怒人怨,将别人的好心当做驴肝肺。
既然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陆安珩面壁思过了好几天,便耷拉着脑袋滚去姜锦修面前挨喷去了。
出乎意料,素来一言不合就喷人的姜锦修这回竟然没有爆发,反而是用一种极为欣慰的眼神看向陆安珩。
冷不丁受到这种特殊待遇的陆安珩还有点小慌张,生怕姜锦修正暗搓搓地给自己憋了一个大招。
这回陆安珩倒真是误会姜锦修了,姜锦修这会儿是真心实意地感到了欣慰,看着陆安珩既羞愧又忐忑的神情,姜锦修的眼神柔和了不少,含笑点头道:“说实话,你能这么快就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倒是比我预计的时间还早了上了不少。”
陆安珩傻眼,愣愣地看着姜锦修,疑惑道:“合着您这是等着我自己自省不足呢?”
“那是自然,”姜锦修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接着道,“你都已经在官场待了一年多了,若是事事还要我来提点,那和废物点心有何区别?”
废物点心陆安珩受教,也好奇,“依师父你的脾气,竟然没在第一时间将弟子喷得狗血淋头,您这段时间,忍得挺辛苦的吧?”
姜锦修斜睨了陆安珩一眼,轻嗤道:“我又不是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你身上,做什么会忍得辛苦?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若是实在太废,我再怎么耳提面命都没用呐!现在看来,我的眼光不错,挑中一个出类拔萃的弟子。”
陆安珩被臊的脸都红了,心说自己要是早几天听到这话,估摸着还能瞎乐一会儿,毕竟自己干的事情着实不少。然而认清自己的错误后,再一听姜锦修这话,陆安珩只觉得两辈子的脸皮加在一起都不够用了,实在是没有脸面受此称赞。
姜锦修却是真心实意地夸奖陆安珩,见陆安珩脸上的羞赧之色,姜锦修更是满意,再次耐心教徒弟,沉声道:“你可知,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陆安珩点头,恭敬地答道:“知道,心思太浮,在诸位前辈们的爱护之下,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了。”
没成想姜锦修却摇了摇头,叹道:“这并不是根本。我且问你,你可知,你这嫡长子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继承家业,孝顺父母,友善兄弟姐妹?”
姜锦修继续叹气,“你只说中了一个继承家业,其他的这些都是为人子者该做的。身为嫡长子,继承了绝大多数家业同时,自然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尤其是你陆家正值上升之时,以你平时的行径,大家都能断定,你便是那个能带领家族走向辉煌的人。然而现在,你扪心自问,真要将整个家族的担子扛在肩上,你扛得动吗?你要明白,不是你父亲随便说一句将陆家交给你,你就是陆家的顶梁柱了。真正的顶梁柱,是能沉稳地安排好家族未来的走向,给家族之人提供强大的庇佑,你能做到吗?”
当然做不到,自己还在无意识地挖坑埋全家呢!
陆安珩怔住了,忍不住想到了当初自己考中状元之时,陆昌兴曾兴奋地开口说了一大串话,其中便提到过,要把整个陆家都交在自己手里,现在想想,原来自己亲爹是这个意思吗?
陆安珩顿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不少,心情莫名沉重了起来。深觉自己对不住陆昌兴,竟然需要别人点醒才能意识到这一点,这么想想,自己真是废物本废了。
见陆安珩蔫头蔫脑的样子,姜锦修不由发出一声长叹,目光柔和地看着陆安珩,温声道:“从理智上来说,我将你点醒是最正确的选择,能让你更稳重,稳稳地扛下陆家这副重担。然而出于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我私心却是想着宁愿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一点。就这么简单快乐的过一辈子,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幸福呢?”
姜锦修自己便随心所欲地过了一辈子,这样的生活的确畅快。如果可能,姜锦修也希望自己将之视如亲子的陆安珩也能这么无忧无虑地过上一辈子。然而姜锦修的心里也清楚,自己的潇洒随性,都是建立在有个强大家族庇佑的前提下才能做到的,陆安珩的情况和自己完全相反,他是要成为庇护一个家族的人,那么,就只能狠心让他认清现实,逼迫他成长起来。
陆安珩倒是接受良好,认真地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道:“这些时日是我胡闹了,是我太过骄傲自满,我定然会好好改正!只是,要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家族顶梁柱,还请师父教我。”
姜锦修轻笑,忽而挑眉看向陆安珩,饶有趣味地道:“你师父我可是在家族的庇佑之下混吃等死的,现在你问我,要怎么成为家族的顶梁柱,是不是问错人了?”
陆安珩无语。
姜锦修见状,起身走到了陆安珩身边,拍了拍陆他的肩膀,温声道:“你问我的话,不如多看看平日里我堂伯是如何为人处世的,他能成为内阁首辅,上得圣意下掌百官,到了他那个境界,治国犹如吃饭喝水一般,掌一家族自然是不在话下。其实你也有这个潜力,只不过少年得志,路走得太顺,松懈了罢了。不然,早些时日,圣上将你那破玩具厂收上去之时,你早就该为着他这一片苦心感恩戴德了。”
陆安珩挠头,实在不好意思说,当初自己还是反应过来元德帝的意思了,只是觉得自己有点亏,莫名其妙就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就损失了一家玩具厂,所以忍不住想在元德帝面前作会儿妖。
说白了,这就是元德帝宠出来的贱皮子,结果反过来坑了元德帝一回。
姜锦修对陆安珩的心思门儿清,忍不住戏谑地看了陆安珩一眼,对元德帝半点同情都没有。反而对着陆安珩道:“我早已为你取好了一个字,本想着在你的弱冠礼上才告诉你,不过看你如今这样子,我便提前告诉你吧。大俗即大雅,我为你取的字,便是‘慎行’,谨言慎行,望你铭记于心。”
慎行?陆安珩苦笑,这还真是适合自己的好名字。自己也该好好反省反省了。
陆安珩回府后,在书房中静心写下“谨言慎行”四个大字,反省了好几天,深觉自己当初气元德帝的行为实在脑残。作为一个长在红旗下的好骚年,陆安珩那绝对是有错认错,绝不给自己找借口。
恰好不久前自己正从阿拉伯商人那里得到了玉米种子呢,给了那几个老农做实验用了一些,现在据说那方法还真有点靠谱,几个老农尝试着挖开了一两个坑,看了看里头的种子,发现有几个长得快的种子已经冒了一点点芽了,这就证明他们的种植方法是对的。
陆安珩自然也高兴,想着不久后百姓们就能吃上新鲜的玉米了,真是美滋滋。
这个好消息元德帝他们都还不知情呐,想着自己之前干的脑残事,陆安珩便屁颠屁颠儿地捧着玉米种子进宫向元德帝赔罪去了。
第79章 进宫献玉米
元德帝还真没怎么和陆安珩生气,多少国家大事都忙不过来呢,哪有那个闲工夫跟个小白怄气呢?
不过这回,元德帝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陆安珩的变化,不由挑了挑眉,肯定地开口道:“你这是找你师父讨骂去了?”
自己几人都没插手,那就只能是姜锦修把这混小子给喷醒了。果然,在大方向上,自己这小舅子还是挺靠谱的,元德帝极为满意地点点头。至于小舅子的毒舌属性?元德帝表示,那都是他年少轻狂太过狂狷,正事儿上拎得清就行!
陆安珩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恭恭敬敬地给元德帝磕了三个头,真心实意地忏悔道:“前些日子是微臣太飘了,陛下和阁老们对微臣一片爱护之心,微臣却不知好歹,得寸进尺,有负陛下的一番苦心,还请陛下责罚。”
元德帝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端过案上的茶杯轻啜一口,看着陆安珩脸上真切的悔意与羞愧,元德帝心中对他那一丢丢的怒气也烟消云散了,还有了开玩笑的心思,笑着开口道:“旁人都是请朕恕罪的,你倒是实诚,开口就请朕责罚。既然如此,不如说说,你想受什么罚?挨上四十大板?”
陆安珩的身子抖了抖,想着四十大板的分量,估摸着这一顿板子下去,自己得被抬回家休养一两个月。
说实在的,即便是上辈子最淘的时候,陆安珩也就是被陆爹拿皮带抽了一顿狠的。不过陆爹下手又极有分寸,看着声势浩大,实际上没用多大劲儿,就是看着吓人。陆安珩随口嚎上几嗓子,过了那疼劲儿后,立马又生龙活虎地开始作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