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恒有些不高兴。但今晚尹平没跟在他身边,不能替他说出那些他碍于颜面说不出口的小心思。
他闷坐半晌,到底没在这个称呼问题上纠缠下去,转而问道:“父王都同夫人说了什么?可是已有疑我之心?”
我点了点头,卫畴是什么样的心性,卫恒这个做儿子的,自是比我更为清楚。是以,在这一点上,我无须隐瞒。
卫恒听了,果然脸上神色不变,只是讽刺地笑了笑,“若是父亲不疑我,那我倒要怀疑他是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了。”
这样的父子之情,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时对卫恒而言,任何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
眼见漏壶中的时刻已快到亥时,我有心催他离去,可看着他眼底那抹浓重的郁色,赶人的话终究在此时说不出口。
可这样同他默然相对,又实是尴尬的紧,我只得重又捡起竹简,想挡一挡他几乎未曾移开过的眼神。
哪知我才将竹简举起来,便被他一把夺了过去。
“烛火昏暗,看多了伤眼,夫人又正在病中,还是早些安歇吧。”
临去前,他忽然顿住脚步,回身道:“在父王面前,多谢夫人了。”
见他终于步出内室,我心中松了口气,起身到净房洗漱过后,坐于镜奁前御去束发玉环,拿起紫玉梳来才梳了两下,便被人接过梳子,身后一个声音道:“我来替夫人梳头吧。”
铜镜中看不分明,可那声音不是卫恒是谁?他不是走了吗?怎地又……
我正要扭头,却被他单手就将我身子定住,“夫人别动,仔细扯到头发弄痛你。”
“将军怎么又回来了?”我问道。
“夫人不是说往后都会改口叫我公子吗?怎么又叫起将军来了。还是叫我公子吧,好听!”
他的声音沙哑而醇厚,一扫先前的愤懑无奈,竟还隐隐透出一丝愉悦来。
我心中有些不安,想起身,却又挣不过他,只得任他一下又一下地梳着我长长的发丝。
“公子如此纡尊降贵,莫不是为了方才谢我之事而报答于我。可公子就不怕谢错了人吗?”我声音有些僵硬地道。
“不怕。”我话音未落,他便斩钉截铁地道。
“因为夫人不是那样的人,夫人从来都只会偏心弱者。父王越是待我不公,夫人便越是会站在我这一边。”
他的语气里有我从未听到过的温柔。
这温柔却让我愈加慌乱。
茫茫人海间,知我者最是难求。可为何,这看穿我心性之人,竟会是卫恒呢?
前世的他,从不曾这样读懂过我的心思,他也不屑于去懂我。
前世时,那个一直小心翼翼,暗自企盼他能将目光停驻在我身上的人,是我。
那个放下矜持,时时处处都想对他好的人,也是我!
可我越是想对他好,他就越不拿正眼瞧我。
可是这一世,我却和他易地而处。
换了他不再冷着一张脸,目光时时处处追逐着我,或明示、或隐晦地对我各种示好。
而这一次,轮到我对他视而不见。
可他反而知难不退、愈挫愈勇?
这实是不像卫恒的性子。
许是幼年丧母,又一向不得卫畴喜爱,他的性子极是心高气傲,又冷硬疏离。
你若待他如春风送暖,不见得他会被你捂热。
但你若待他不冷不热,他这座冰山只会让你更加觉得寒意逼人。
我隐约记得在前世的梦里,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片断,因为累了,我待他便如现在一样,淡漠疏离,敬而远之,他瞪着我的眼神便如要吃人一般,双手按在锁骨上,险些便拧断了我的脖子。
可是现下,无论我再怎么冷待他,横眉冷对,故意激他。
他再是被我气得怒火中烧,也不过捏紧了拳头,转身走掉,最多拍拍几案,从不敢对我动一根手指。
可过不多时,又会如那看家护院的大狗般蹭到我跟前来,委婉示好。
便如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替我梳头。
难为他一个整日舞刀弄剑,箭法精妙到可百步穿杨的将军,此时握着这把小小的玉梳,竟有些微微的颤抖,一下又一下,从发梢梳至发尾,手下轻柔无比,像是生怕会弄痛了我。
却不知,他主动替我梳头这一温情脉脉的举动本身,就已让我心中极不痛快。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让我心里不自在极了。
被他如此相待,我倒是隐约有些明白了,为何前世我越是想待他好,他就越是不待见我。
若是你心悦之人,这般对你温柔相待,你自然只会心生欢喜,如饮蜜糖。
可若是那心厌之人,亦是这般做派到你面前来献殷勤,那便如效颦的东施一般,丑而不自知,更惹人生厌。
想明白了这一点,除了叹息前世的自己外,推己及人,对这一世的卫恒,我竟生出了丁点儿同情之意来。
“公子,”我轻声道,“你无须为我做这些的,我不用你这样来——”
我正要说出报答二字,卫恒忽然低低地念了一句诗,“匪报也,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