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醒来时,已在一辆马车上,仍是一身破旧衣衫,满面泥灰,而他已不见了踪影。
还是从护送我的兵士口中,我才知道了他的名字,他是谁家子弟。
那个从乱军之中、马蹄之下救了我的少年将军,竟然是当朝司空卫畴的三公子——卫恒。
卫恒,卫恒……
我在心底默念着他的名字,觉得甜蜜而又忧伤。
不意在这兵荒马乱之中,今夕何夕,我竟能得遇公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白衣银甲,悠悠我思。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可是在这乱世之中,能保得性命已实属不易,又安敢奢望其他。何况,我虽心悦于他,然他又是否知晓我的心意?
只怕在他心里,只当我是个普普通通的逃难百姓,是个满面黑灰,跟只泥猴儿一样的乡野少年。
可他又为何会派他的亲随护送于我?
那亲随说他有军令在身,即便有伤在身,也仍须征讨贼兵。同他这一别,更不知何日才能再得相见。
我本以为那一队兵士会将我同其他逃亡的百姓一道,护送到离洛城较近的阳城。却不想,在我们到了阳城之后,那队兵士继续护送我朝东南方向而行。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当日对我的那些许诺,竟不是为了安慰我而随口一说,而他所说的安全的地方,竟是他的家——许都的司空府。
从阳城到许都的一路上,除了挂念家人外,我的心中几乎没有忧伤,只有欢喜。
他竟然将我安置到他的家中?
是否……或许……
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到了卫府,我才发现,嫂嫂和母亲她们竟然也在这里!
原来当日靠着洛城百姓相助,嫂嫂带着母亲和幼弟甄岩从贼人手中逃出,因再无处可去,只得到许都来投奔我姨母杜夫人。
杜夫人是我母亲的胞妹,彼此姐妹情深。出阁后,姐妹之间亦常书信往来,直到她再嫁给卫畴为妾。
姨母原本嫁给宛城太守何济,刚生了一子尚不满周岁,便死了夫君,此后便一直守寡,并不再嫁。不想独子何彦五岁时,卫畴攻破宛城,继任的宛城太守——何济之弟何淮怕被卫畴屠城,知其素好美妇人,便投其所好,半点也没犹豫地就将自己的嫂子献给了卫畴。
为保全城上下的平安,迫不得已,姨母只得委身于卫畴,做了他的妾室。
消息传到洛城,父亲知道后,极为生气。他素来不喜卫畴此人,觉得他乃乱世之奸雄,又生性狡诈多疑、残暴无道,十分耻于同这样一个人做了连襟,且姨母还只是个被他强占的妾室。
于是卫畴再命人替姨母送信过来,父亲不仅退回书信,更将信使大骂一顿,赶出了洛城,再不许卫家之人前来送信。
因此,这十几年来,我们与姨母再不曾通过音信,只知道,她嫁了卫畴不到一年,因原配夫人亡故,她又给卫畴生得一子卫玟,便被扶为正室夫人,此后又替卫畴先后生下一女卫珠,一子卫璜。
父亲病故后,卫畴和姨母也曾遣人来吊唁,长兄虽然以礼相待,但因牢记父亲生前教诲,始终不曾和姨母恢复旧日往来。便是被黑山军围攻之时,也未曾向卫畴求援。
可他想不到的是,最终救了我们一家的,仍是姨母和卫畴。
姨母听说洛城被围后,便请求卫畴发兵相救。可惜不等卫氏救兵来到,洛城便被黑山军攻破了。
嫂嫂带着母亲和幼弟甄岩逃难,半路上被黑山贼人追上,眼见不敌,就要落入贼手,幸好遇到卫氏的救兵,这才死里逃生,化险为夷,被接到了卫府住下。
我那时还以为是天公成人之美,不但保我家人无恙,还让我离卫恒又近了一步,我的姨母竟是他的继母。
便是日后……我不能嫁他为妻,他也是我的表哥,是我的亲人,我总能时不时地见到他。
可后来,我才知道,我原以为的天公作美,其实是老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正因为我的姨母是他父亲的继室夫人,他才会如此的厌憎于我。
他回来的那天,我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身着绿萝裙,发挽双鬟髻,头戴碧玉簪,耳垂明月珰……
替我梳头的婢女忍不住道,“女公子今日格外好看,婢子都舍不得移开眼睛。”
我立在姨母身后,感觉到他望过来的目光,想要看他,却又不敢看他。
直到姨母跟他提及我的时候,我才大着胆子抬起眼来朝他看去。
他的眼里,没有我希翼的惊艳欢喜,有的……只是冷漠和厌恶。
他只冰冷地瞥了我一眼,就转过了脸,不等我向他道谢,便朝卫畴施了一礼,说军中还有事要料理,便转身离去。
除了那一个冰冷的眼神,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同我说。
我的心瞬间就从云间跌入到谷底,重逢的欢喜雀跃全被巨大的失落所取代。
卫玟安慰我道:“表姊,我三哥他就是这个性子,最是面冷心冷,无论在谁面前,都是这般冷淡。我幼时想让他陪我玩耍,不管怎么求他,他都不肯。就算是在父亲面前,也总是冷着一张脸,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他是我姨母杜夫人给卫畴所生的第一个儿子,小我三岁,小卫恒八岁。自我到了卫府之后,待我最是亲近。
他的话并没有让我心中好过些许。卫恒对谁都是这般冷淡吗?
可是明明,我曾见过他和煦温柔的模样。当我们两人待在那所小茅屋时,即便是饿着肚子,只有冰凉的溪水喝,我连火都不会生,他看向我的眼神还是温暖的,甚至微带笑意。
为什么?
当我是一个脸上涂满了泥灰的泥猴儿时,他待我如春日暖阳;而当我换回女装,人人都惊叹于我的美貌时,他看向我的目光却冷如冬日寒冰?
难道他不高兴看到真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