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万丈深渊,无法回头;前路万劫不复,只能继续。
末了,唐令将眉笔折成两段,拧身朝外走,淡漠道:“走吧,去地牢。”
地牢阴冷潮湿,石壁上点着盏小油灯,昏昏暗暗,正如人死前的那口气,出不来,咽不下去,只等着解脱后的油尽灯枯。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血腥味,隐隐还有烙铁泡过水的锈味,鞭子抽打刑徒之声充耳不绝,逼供利诱之声无处不在。
沈晚冬紧跟在唐令身后,她两手护住肚子,生怕从哪儿跑出来个浑身是血的冤鬼,冲撞了她的孩子。
地牢和去年完全不一样,简直像个人间地狱。
墙上钉着剥下的完整人皮,石壁上是用指甲和指骨挠出的道道血痕,刑具五花八门,充斥在地牢的每个角落。
越往里走,惨叫声越浅,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工夫,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五步之外有间铁牢,所关之人正是杜明徽。
沈晚冬疾步走上前去,隔着铁栅栏朝里看。
没有床,只有块破木板,上面有条露出棉絮的脏被子。杜老此时盘腿席地而坐,运笔如飞,不知在麻黄纸上写着什么。他蓬头垢面,灰白的发凌乱地散在面前,身侧摆放了好几摞才写好的文稿,矮几上摆着盏昏暗的小油灯,许是灯太暗了,老人眼睛又酸又疼,他用满是血污的手背揉了下双眼,蓦然瞧见牢门口站着个绝美的女子,老人愣了下神,连忙端起油灯,连趴带爬地过去,没错,他没眼花,是晚冬!
“呜,”
杜明徽老泪纵横,手中的毛笔掉到地上,他颤颤巍巍地将牢门扯开,挥舞着胳膊,示意晚冬赶紧进来。
“舅舅!”
沈晚冬强忍住泪,她没想到这间牢门居然是开着的,看来舅舅是自己不愿离去,铁了心要……
沈晚冬忙过去,搀扶起瘦成一把骨头的杜明徽,如今离得近,她发现杜老口鼻满是血痂,呜呜叫喊之时,口中更是血肉模糊,老天,他的舌头竟被连根拔掉,牙齿也给敲没了,两颊深深地凹陷进去,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
“您,您,”沈晚冬没忍住,哇地一声大哭,她忙从袖中掏出帕子,帮杜老去擦脸上的血泥,可又怕弄疼了老人,心疼的直掉泪。
“别哭。”
杜明徽没了舌头,说不出吐字清楚的话,只能颤颤巍巍地抬手,帮着这个孩子擦去脸上的泪。
老人低头,瞧见沈晚冬的肚子高高挺起,开心地笑了,露出两排红糊糊的牙帮子,含含糊糊道:“好,好呀。”
“舅舅,您跟我走。”
沈晚冬从侧面扶住杜明徽,想要将老人带出地牢,谁料杜明徽竟抓住她的胳膊,使劲儿摇头。
“舅舅,您得看大夫!”沈晚冬抽泣着,艰难下跪,恳求着这倔强的老人:“少帝即将大婚,您是三朝老臣,是皇上的老师啊,怎么能枉死狱中,您跟我出去吧,好不好!”
“来。”
杜明徽说不出太多的字,他倒是淡然,轻拍了拍沈晚冬的肩头,随后端着小油灯,回到自己的矮几跟前。老人快要瞎了,根本瞧不清案桌上的东西,四处摸着,终于摸到一支笔。
老人从桌上抓来一张纸,将笔蘸饱了墨,眯着眼,写了两行诗,递给跪在案桌前的女人。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沈晚冬喃喃念出,泪如雨下。大梁乱了,她久在深闺中养胎,却也听了不少事。而今唐令骄悍,大肆捕杀党人和敢议论他的士子,使得言路闭塞,加之明海称病,不理政务,再没有官员敢站出来说话。
怕事的多,敢死的少。
杜老,他是想以自己的死来唤醒天下匹夫,用热血去烫那些醉生梦死、龟缩畏惧的士大夫!他和何首辅这些争权夺利的人不一样,他是帝师,是三朝老臣!
“嗯。”
杜明海目中含泪,重重点头。
随后,老人又拿了张纸,飞速地在纸上写,目光如炬,神色坚定,丝毫瞧不出受过酷刑的模样,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将写好的纸交给沈晚冬,又将油灯端起,示意沈晚冬看。
“舅舅,您。”
沈晚冬哽咽,垂眸看纸。
沈老如今视力不佳,身遭劫难,但运笔依旧有力,笔锋刚硬,几乎透纸而过,上面所写一字一血:
孩子,老夫风烛残年,能为国而死,足矣。少帝坚忍聪慧,你若有机会,告诉他,莫要为老夫之死伤怀,大婚后尽快亲政,莫要再仇视忌讳安定侯,联合侯爷,铲除唐逆。废二十四衙门,重改官制;清丈土地,检括人口;摊丁入亩,强兵利器……老夫三朝为臣,无愧于先帝,只恨连累老妻子孙,惭矣,痛矣!老夫与汝父钦善贤弟若干年前互引为知己,发愿整理坟籍,辨学术,考源流,恨战事多端,豪强沉浮,辗转若许年,一无所成。老夫旧日书稿与藏书被唐贼烬毁,心痛呕血,入狱后愤而重写,然年老体衰,只能忆起百中之一,恨矣,悲矣!现将残稿交予贤侄女,还望侄女将老夫与沈老弟拙作整理校订,望有朝一日能重见天日。
眼泪一滴滴落在麻黄纸上,沈晚冬泣不成声,她深深地看着杜明徽,腹中原有千百句相劝的话,可终究说不出口。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若真敬重老杜,那就该成全他;可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孤身赴死?
“莫哭。”
杜明徽摇摇头,将麻黄纸从沈晚冬手中抽走,撕成碎片,塞进口中,他没有牙齿,嚼不动,只有强行吞咽下去。
末了,老人将自己身上穿的破袍子脱下,把矮几旁摞着的书稿包进去,抱起来,交到沈晚冬手里。他轻拍了拍沈晚冬的胳膊,莞尔一笑,转身,摸索着走到木板上,面对着石壁盘腿而坐,背虽佝偻,可那颗头颅却高高扬起,宁死不屈。
“舅舅。”沈晚冬抱着颇沉的书稿,连走了几步上前,哽咽着叫老人。
“走。”
杜明徽捂着口咳嗽了一阵,挥挥手,没有回头。
“舅舅,晚冬和孩子们给您磕头。”
沈晚冬跪下,给杜明徽磕了三个响头,她知道劝不走也带不走老人了,这是老先生选择的道,不是她配干涉插手的,可她却要腹中孩儿看到,什么是铁骨铮铮,什么是有匪君子!
沈晚冬起身,抱着包袱退出牢门,谁料迎面撞上在暗中窥视的唐令。
唐令淡漠地瞧了眼女人怀中的包袱,也没说什么话,他每日都让心腹去检阅老东西在写些什么,不过是一些深奥的文字音韵之学的文章,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哼,只要他唐令一日当权,老家伙的文稿就是禁·书,永无见天日之时,只不过……
“才刚杜大人给你写了什么?”唐令冷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