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冬扭了个“飞天”之姿,再次拨动琴弦,这次,她的琴音稍显幽柔,与那四个女孩跳出在河边洗衣的动作,一齐唱《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果然,杜明徽瞧见第二支舞曲,似乎稍有了点兴致,垂眸若有所思,但摇了摇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如痴如醉。
沈晚冬没有因此乱了心绪,她使了个眼色,为她伴舞的四个女孩退下,留她一人在殿正中间独舞。
此时,乐师们忽然弹奏出个哀伤之曲,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乎是一个贫苦的妇人,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朝着远方眺望,思念她出征未归的丈夫。沈晚冬跳了几个极优美的动作,半跪下,一边拨动着琴弦,一边轻唱着《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当最后一抹乐音奏罢,沈晚冬已经抱着琵琶躺在了地上,窝成个美人卧,有如一朵夜游在雨中的荷花,忧伤且孤独。
舞罢,沈晚冬将琵琶交给翩红,赤脚疾步上前,细碎的铜铃声与那幽幽荷香,荡漾在殿里每个男人的心头。
她盈盈下跪,给唐令磕了个头,学着男子那样,抱拳给上首的叔父行礼,甜甜笑道:“小女愿叔叔福寿安康。”
唐令自然是舍不得他的小婉给他磕头,更不愿意让这许多男人看见小婉的娇憨可爱,还有她洁白如玉般的小脚。
“快起来,孙公公,给小姐拿个最大的赏!”唐令身子微微前倾,抬手,凭空虚扶底下跪着的沈晚冬,若这会儿要是没人,他一定会跑下去,把他的小婉抱起来转圈,让她的长发带缠绕在他的脖子上,永不分开。
可是殿中跪着的女人仿佛并没有起来的意思,笑盈盈的,似有些害羞,又似小猫般淘气,眨着眼看他。
“怎么了?”唐令柔声问。
“叔叔,小婉献给您的舞,可好看?”沈晚冬笑着问。
唐令傲然地环视圈四周,瞧这些男人眼底流露出的真实欲望,就知道好不好看了。
“自然是好看。”唐令微笑着说。
“那小婉想跟叔父多讨个赏。”沈晚冬歪着头,似在撒娇。
“你说。”唐令虽仍笑着,可不知不觉已经有了些许警惕,小婉会问他要什么?
“我要……”沈晚冬笑着,故意停顿了下。
正在此时,她发现上首坐着的杜明徽招手将仆人唤来,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眉眼间透着不耐烦与对“名妓”惯用伎俩的厌恶,这老人只是淡淡地对唐令说了句:老朽有些犯困,就先告辞了。
说话间,杜明徽就让下人把他的软轿抬起,闭着眼,不愿再瞧这对叔侄俩的“打情骂俏”,想赶紧离了此地,回家用“颍水”来洗耳朵。(注2)
而荣明海见舅舅要走,赶忙起身,有些无奈地看了眼沈晚冬,又轻摇了摇头,示意女人莫要放在心上,他待会儿就回来。
“求叔父给侄女儿一个机会,去整理散落于天下的坟籍。”
沈晚冬不急不缓地说出这话,并恭敬地再次给唐令磕了个头。她用余光去瞧周围的大臣,武将倒罢了,对这些文质彬彬之事并不甚了解,那些文臣则相当讶然,不太相信这话能从一个风尘女子口中说出来。
而杜明徽这会儿果然不着急走了,给仆人使了个眼色,重新入座,好似要接着听下去。
“你说什么?”唐令有些吃惊,饶是他平日里见过无数的大风大浪,这会儿竟也不知如何接过这句话。
“回叔父的话。”
沈晚冬笑着起身,落落大方地环视了圈周围的大人物们,丝毫不露怯,不急不缓道:
“自四十年前“慕元之乱”始,经籍便遭厄运。逆贼慕棠与元之献驱其骄兵悍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致使北方民不聊生,而虎视眈眈的宋人更是趁机侵占戍边数州县,北方缙绅、士人被迫南渡,无数典籍散亡,此一大劫也;贼枭慕棠在北方自立为帝,大肆搜捕坑杀有为士人,三十年前太.祖皇帝愤起讨贼,诛杀慕棠,收复北方,那逆贼在大梁被攻下的当夜,自焚于上阳宫,大火烧了三日三夜,致使密府图籍烬毁,此又为一厄。”
说到这儿,沈晚冬发现唐令的脸色忽然不对劲儿了,眸中的怨毒和悲痛难掩,他端起金樽饮酒,谁知竟因手抖,扬出了少许。不过失态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又恢复平日里的冷静沉稳,垂眸看着殿中的沈晚冬,点头微笑,道:
“你这孩子倒是对陈年往事了解得很。”
说罢这话,唐令扭头看向杜明徽,笑道:“本督记起几年前杜大人向本督提议,要颁下“求书令”,重新整理典籍。可朝廷事忙,此事一直搁置了下来,不想本督的侄女儿竟也有这份心胸。”
杜明徽捻须微笑,道:“夫经籍者,开物成务,垂教作程,圣哲之能事,帝王之典达。整理坟籍非一朝一夕之事,那得无数翰林学士倾尽心血方能达,不知小姑娘这番话,是哪位先生教的?”(注3)
沈晚冬笑了笑,这老头在疑心她呢。
“杜大人,小女原本编排了支叫《桃李春风》的舞,可听闻大人要来此,特意在三日前临时将舞改为这支《关雎》,小女才疏学浅,不登大雅之堂,还请您指点一二,跳得怎样?”
杜明徽一愣,好哇,这小丫头是在给他卖弄才学呢。
果然,有个武将不懂风雅,拊掌大笑,插嘴道:姑娘跳的舞自是极美的,琴弹得好,唱的也好。
杜明徽白了眼这武将,小声骂了句俗物,随后抿了口茶,向众人解释道:“姑娘跳的舞,头一支是《关雎》,次为《葛覃》,最后一支为《卷耳》。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可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并未有半点哀伤之味。不少后学怀疑,难道孔子说错了么?原来那古乐章的通例皆三为一,乐而不淫者,当为《关雎》《葛覃》,哀而不伤者,正为《卷耳》。难为姑娘这般有心思,腹内果真是有才学的。”
说到此,杜明徽来了兴致,竟也忘了自己有“腿疾”在,起身朝沈晚冬走去,他目光坦荡,上下打量沈晚冬,点点头,决心再考量番这个想要做大事的小女子,笑道:
“小姑娘说是要整理典籍,你倒说说,如何做?这样做的意义又何在?”
沈晚冬早在多年前就听父亲说起过关乎古籍目录之事,加之数日前决心洗净名声时,便在腹内打了多遍底稿,她给面前这儒雅博学的老人屈膝行了一礼,笑道:“汉朝刘向刘歆父子校理群书,刘氏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注4)。宋朝的郑樵说:学术之苟且,由源流之不分。书籍之散亡,由编次之无纪。(注5)小女秉承父志,校勘群籍,编撰目录之书,辨学术,考源流,以便后来学子读书。”(注6)
“你,你说什么?”
杜明徽身形有些晃动,这话似乎有三十多年未听到了,难道这姑娘竟是那人的后人?老人皱眉,仔细打量沈晚冬的眉眼,不错,是有些像。
杜明徽也未当着众人的面问沈晚冬父母是谁,哪里人氏,他只是点头捻须微笑,一派的云淡风轻,眼里尽是欣赏喜爱之情,十分坦荡地看向唐令及荣明海等人,笑道:
“姑娘的确有灵气,若是日后有名师指点,用心苦读,想来必有番成就。”
正在此时,荣明海大笑,十分适时地插了句嘴:“舅舅向来吝惜溢美之词,难得对沈姑娘这般喜爱,想来姑娘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