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思绪
送走了顾婉,如素上来收拾茶碗,笑着说道:“往日这二姑娘同奶奶是一向不和的,今儿倒很坐了一会儿,说了这会子的话。”
姜红菱笑了笑,不谈此事。一上午去了两处地方,她身上倒也乏了,便靠着软枕斜歪在炕上,闭目养神。
如素收拾着茶盘,如锦只当奶奶睡了,蹑手蹑脚上来,扯了扯如素,轻声问道:“那李姨娘送来的燕窝,要怎生处置?莫不是真似姑娘说的,丢出去么?”
姜红菱却不曾睡去,听见此言,也不起身,闭着眼睛,懒懒说道:“收在柜子里就是了,好金贵的东西,丢了倒也可惜。就算不吃,往后留着送人也好。”
如锦听闻,连忙陪笑道:“我当奶奶睡着呢,原来还不曾。”说着,就依着姜红菱所说,将那二两燕窝收了起来。
如素在旁拾掇着器皿,随意扫了一眼炕上,见自家奶奶星眸微合,云鬟半垂,虽脂粉不施,粉嫩的面颊上却自带一抹晕红,仿若海棠春睡,美的让人挪不开眼。
这个姿容,如素便是身为女子,看了也要怦然心动,又何况他们男人?想到这里,如素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是自幼便在姜红菱身侧服侍的,她家姑娘打小容颜便好。夫人在世时,便常说将来待姑娘大了,必定要好生为她选上一位才貌家世配得过的夫婿,方才不辜负了她。谁知老爷夫人早早过世,丢下姑娘跟着兄嫂过活。
少爷娶的奶奶王氏,容貌虽好,却是个精细世故之人,一门心思只会钻营。少爷自不必说,是个软骨头惧内的,王氏枕头风一吹,便什么兄妹情分也顾不上了,任凭姑娘被王氏揉搓。那王氏总说如今年成不好,家中用度过于铺张浪费,想方设法的削减姑娘的吃用。就连她与如锦,姑娘贴身服侍的大丫头,若非姑娘咬死了不肯放人,也要被王氏要了去。
姑娘性子清高,不愿与这等俗妇口角是非,所以凡事也不同她争执。姑娘面上虽冷清不好相处,其实跟她久了的人都知道,姑娘为人最是恩怨分明,是非公断不过的。在娘家时,姑娘住的采莲居,从来井井有条,清清静静。反倒是姜府,被王氏弄得镇日鸡犬不宁,是非不断。这样才貌双全的姑娘,本该配个好夫婿才是,谁知竟被王氏搓弄到了顾家冲喜。新妇还未做上两日,便成了寡妇。
想起这些林林总总,如素即便是个丫鬟,也忍不住的叹了口气,直道不公。
她正当出神之际,却听姜红菱淡淡问道:“唉声叹气的,出了什么事?”
如素听问,连忙陪笑道:“吵着奶奶了,原没什么事。”
姜红菱睁开了眼眸,看了她一眼,说道:“既没事,平白无故的,你叹什么气?”
如素见瞒不过去,嗫嚅了半晌,方才说道:“也没什么,只是为奶奶委屈罢了。”
姜红菱听见这一声,不觉问道:“怎么说?”
如素便将适才心中所想讲了一遍,又说道:“奶奶这样的人才,却嫁了这样的人家,当真是命运不公!”说着,两眼不觉泛红,便拿手背抹了一把,再不言语。
姜红菱听了这话,坐起身来,将这丫头仔细打量了一番。
如素小她一岁,今年尚且才十六,只是身材长挑,看着倒是不小。生着一张瓜子脸面,皮肤细腻,却算不上白皙,狭长的眸子,两道柳叶眉,一张樱桃口。虽称不上什么绝世美人,却也别有一番秀美。只是本朝女子以白为美,如她这等,不免在肤色上吃了亏。上一世,这丫头跟着她也拖到了二十来岁不曾许人。倒是有几个家中小厮来求,她却总说舍不得奶奶,不肯嫁人。直至最后姜红菱身故,她依然守在身侧。
如素与如锦,皆是自幼就在她身畔服侍的。她嫁来顾家之时,这两个丫头也做了陪嫁。上一世,她在顾家过的辛苦,多亏了这两个丫头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她方才不至于孤掌难鸣。自打她身故之后,如锦生得模样好,被西府的老爷顾文德看上,硬收去做了小,当了几年的通房,连个姨娘也没挣上去。那二房的太太又不是个能容人的,如锦连着小产了两次。待顾文德新鲜劲儿一过,她便将如锦打发出府,令人伢子领去卖了。自此之后,音讯全无。
如素更是悲苦,姜红菱雨夜被人投井之时,恰逢她值夜,看的清楚明白。天还未亮,便有人来将她勒死。待天亮,顾家发丧,便说她殉主而亡,随着姜红菱一道葬在了西山头上。
想到自己罹难的那个雨夜,姜红菱不觉双手紧握,指甲攒刺掌心,带来丝丝疼痛。绝美的脸上,却波澜不起,她星眸半合,轻轻说道:“命运公道也好,不公道也罢。自己的命,总要靠自己去挣。既然上天薄待咱们,咱们更该好好的筹谋。自今往后,姜家也好,顾家也罢,谁也休想欺凌了咱们!”
如素微微一怔,看着自家姑娘。眼前这位她自小服侍到大的女子,仿佛一夕之间就改了脾气。以前在家时,姑娘可是最看不上这些争争斗斗的。
姜红菱却怔怔的出神,话虽如此说了,她却并不觉得上天薄待了她。不然,又怎会让她重来这一世?
这样的命数,普天之下又有几人?
如素收拾了茶盘下去,如锦自屋里出来,笑盈盈道:“奶奶,我看了,那燕窝成色是极好的。往日咱们在家时,也少见这样的好货。奶奶近来身子不好,不如晚上炖一盅来吃?”
姜红菱瞥了她一眼,低低斥了一声:“小眼薄皮的,这等没见过世面。”嘴里责备着如锦,她心中却不由感叹,这李姨娘果然是个老辣的妇人,能屈能伸,处变不惊。今日看出她来意不善,先告诉她这侯府乃是姨娘当家,给了她一个十足的下马威。而后,被她捏住了把柄,又巴巴的送了这些燕窝过来。这般有打有拉,有力有节,难怪李姨娘能在顾家后宅脚跟牢靠,呼风唤雨这些年。真是,好一个老辣的妇人!
经了上一世,姜红菱心中明白,这李姨娘不是那等容易对付之人。面上,她不过是个姨娘,是个妾室。确是顾王氏手里使出来的人,是顾王氏用于掌控侯府的人。她身后站着顾王氏,身边伴着顾文成,苏氏自然不是她的对手。顾婉也被她调唆着,落了个那般结局。
前世,姜红菱想了很久不能明白,这李姨娘缘何如此得势。便是顾文成再怎么宠爱她,宠妾灭妻这等事情,出在这样的人家,到底有些难看。最后,她终于想通了,一切的根由都在顾王氏身上。
这顾王氏亦是官府小姐的出身,从十六岁起进了顾家做重孙媳妇,生下两个儿子,熬了多少年方才有今日。眼见儿子渐渐长成,娶妻在即,她又如何能容侯府落在旁的女人手里?
顾王氏原本是想将自己的侄女儿说给顾文成的,奈何那姑娘却是个不省事的。堂堂官家小姐,却和一个戏子勾搭上了,甚至还弄到了珠胎暗结。虽说此事终被王家按了下去,但她是那姑娘的亲姑母,这事又岂会不知?这般一来,这儿媳妇便是不能要了。顾王氏再怎么精于手段,却也不能叫自己的儿子当活王八。
故此,她选了自己的心腹丫鬟与儿子当通房,明着为子嗣香火着想,暗地里自然是牵制这未进门的儿媳妇。
这李氏也当真不负所托,虽是小户人家出身,却倒是百伶百俐,性子精明,会写会算。男人跟前又极会奉承,那苏氏不过是个千金小姐,容貌虽美,却性子腼腆,又总以闺阁气度自持,要她去取悦男人,难如登天。两人新婚之时,顾文成尚且贪图新鲜。待头一年一过,顾文成的心思便又偏到了爱妾那边。
再则,苏氏不善理财。初时,顾王氏倒也叫她管过几日,然而苏氏自幼娇生惯养,全然不通俗务。家计到她手上,诸般颠倒。她身子又不甚好,生了顾念初之后便时常有些病痛。顾王氏便顺理成章的,令她将掌家大权交到了李姨娘手上。这一管,便是十多年的功夫。
原本姜红菱是顾家的大少奶奶,是嫡长孙的正房夫人。按着世间俗理,这家务自该由她来掌管。只是连婆婆都还矮了那姨娘一头,顾王氏不发话,她又怎好张口去要?
若单以形式而论,似乎李氏母子那边倒还更有利些。然而经历了上一世,她深知这对母子眼光短浅,是利欲熏心的小人,诸般龌龊肮脏之事,他们行来连眼睛也不眨的。若是将前程压在他们身上,下场只怕更加凄惨。何况,上一世她沉井一事,这对母子也有功其中。这份“大恩大德”她还没想好怎么报答呢!
姜红菱心中盘算了一回,不觉将身子微微侧了侧。日头自窗外洒进来,照在身上颇有几分洋洋暖意。她身上舒快,顿觉睡魔来袭,杏眼微眯,就想睡去。
便在这昏昏欲睡之际,她余光轻扫,自半开的窗缝里瞥见了一抹水波纹杭州绉纱裙子晃进院中,顿时睡意一扫而空。
姜红菱朱唇微勾,忍不住的轻轻冷笑,青葱十指紧握成拳,又是个上一世的冤家。
如画快步走进院中,她出门鬼混了半日,直至晌午才回来,心中有些发虚。
然而想到院里这个徒挂虚名的大少奶奶,她悬着的心不禁又放了下来。
不是她如画自负,她还真有几分看不上这大少奶奶。什么江州第一美人,姜家的千金小姐,进门不到两天的功夫就死了男人的。她这少奶奶的头衔,还没她如画来的硬气!
自打她嫁到顾家,每日只是待在屋里,见了谁都冷着一张脸,好似顾家人各个都欠了她八百吊钱似的!横竖这少奶奶什么差事也没有,她凭什么不能逛去?
这会子,她只怕又在屋里睡着呢!
这般想着,如画往正堂走去。
才到廊下,便见小丫头子松儿出来倒水。见了她,松儿两眼圆睁,问道:“如画姐姐,你这一上午都去哪儿了?奶奶早起就出门子了,还问了你一声呢。”
如画心中咯噔了一下,连忙问道:“奶奶今儿竟出门了?问我什么?”
松儿答道:“奶奶去了老太太那儿,又去太太房里坐了坐。并没什么,只说姐姐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