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顺儿紧了紧衣襟,觉得暖和了一些。这件旧棉袄虽然表面旧了一些, 里头絮的面花却真是好棉花, 蓬蓬松松暖暖火火。比他之前那一间面花都结成块的可是不知道强到哪里去!
这是赵三叔给他穿的——自从好生意的日子到来之后, 赵家染坊做生意便是开张早歇息迟。, 早来晚归都赶上寒冷时候。一开始陈顺儿是穿着自家意见旧袄子, 摸上去冰冰凉凉, 棉花已经板结成了一块。
这几年扬州的冬日越来越冷,他又穿着这样的棉衣, 每回早上到了旧屋染坊那边脸色都冻的发青。赵吉和赵蒙两个粗心,只当是外面寒冷没有多想。王氏一个女人家却细心地多, 看见了就观察他那件衣裳,一下就看出来了。
晚上就和赵吉商量:“你看顺小子,他身上那件袄子实在是不能穿,每回早上来孩子都不知道冻成什么样了!你原有几件棉衣,今年又要做新的。其中一件我本打算改一改给蒙哥儿船——现在蒙哥儿也要做新棉衣, 不差这一件旧的。不然我就改了让顺小子穿了去吧!人家给我们家做事可勤勉,不能亏待人家。”
这些日子陈顺儿做事的确勤勉非常,赵吉也确实喜欢他,便立刻道:“这是好事,我自然没话说!你早晚改出来,早些给那孩子送过去。”
隔了一日,陈顺儿就收到了一个大衣包,是赵莺莺送来的。王氏如今肚子越来越大,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赵蓉蓉则是个大姑娘了,给个男娃送东西也不好,于是事情就落在了赵莺莺这个七岁小姑娘的身上。
“顺子哥,这是我娘让我送过来的!说是听说人家雇的工人到年下都要管着做新衣裳。只是我家还没有那么阔气,拿件旧衣裳盯着,你莫怪哦!”
其实后面的话是赵莺莺添的,她这些日子看着,知道这个叫陈顺儿的少年为人。无缘无故给他送东西,他决计是不会收的。
陈顺儿其实知道这是赵家的好意,他又不是真的不知事的小孩儿。这两年他也算是正经在街面上讨生活了。至于那些年前会给工人做新衣裳的人家,的确有,但是那是极少数的,还得是财大气粗的人家。
似赵家这样的小作坊,哪里有那么多讲头!
他知道这是人家的好意,又有特地给自己台阶下。他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于是到底接了衣包:“莺姐儿,替我谢谢婶娘。”
“嗳!”赵莺莺爽快地应了一声,就离了旧屋家去了。
陈顺儿在赵家做事之后不只受了这一点照顾,当初说好的是还要管一顿中饭。赵家这一点做的敞亮,都是叫他到自家饭桌吃饭。也就是说赵家吃什么,他吃什么。不像有些精细的人家,雇工还要特意整理饭食,清粥白水似的应付。
后来两边都熟稔了,赵家上下更是知道陈顺儿的品性。于是有时候晚上收工收的迟,也叫他吃个晚饭——若是当日的菜剩的所多,还不忘记让他给他爹带些回去。
听起来这些都是小事,意见旧棉袄、一些饭菜而已。是的,或许对于那些大户人家是如此,可是对于在底层里打熬的众人来说,就已经是救命一样的恩惠了——扬州城里虽然豪富,但是穷人也多,因为一件棉袄、几顿饭,有人冻死、饿死,在冬日里也不稀奇呢。
不过陈顺儿也对得起赵家这样的照顾,他在赵家的染坊里做事可不只是勤勉那么简单!赵家请他是做小工的,没有收徒弟,所以赵吉也不会让他分担多少需要学才能做的。相较而言,他做的事情杂而多,概括来说,除了需要手艺才能做的事情,他基本上包圆了。
早上做开工之前的准备,中间搬进搬出、打下手,给染好的人家送货,打扫染坊,晚上关门之前的整理......凡此林林总总,全都是他的事儿。
他是经过历练的,到处讨过生活,因此格外机灵。凡是上门要染布的人都由他先应承几下,然后写好纸条贴着,这样一丝不乱,也有了先后。
而这些人家来染布的妇女大哥也都颇喜欢他,觉得他说话中听。只是染个布而已,就被人说了一车好话。偏偏这些好话说的极入耳,等到从旧屋那边出来,都有一种骨头轻了三两的感觉。
“我说赵老三家请的顺小子好!哎呦呦,好会说话,好会做事!上回天上还飘着细雪呢,他人冒着雪就把我家染的布料给送来了。见到我家正在抱柴禾抱煤块儿,二话不说就帮着做事!”
“我家也是一样,我那死鬼正好着了风寒,连着好几日都下不来床。那几日家里的水都是老娘去打的,天寒地冻地上滑,大伯子小叔子就没有一个有指望的。还是顺小子送布料的时候见了,一气给我打了一满缸!”
“真是个好小子!”旁边一个老娘们也道:“这样的小子不要看现在怎么样,将来都会好的。我看啊,要是哪家有闺女不妨多看看,今后有好日子过呢!”
说到这里,所有妇人又不说话了。倒不是这些妇女只知道势力,而是自家女儿自家心疼。找个家无恒产又没有爹娘兄弟扶持的,图什么啊?就图一个将来?可是将来的事儿谁知道!
这里的闲聊很快散了,至于说被提及的陈顺儿可不知道他被太平巷子的妇女老娘们这样谈论。他日子过的紧凑,每日用心做事就顾不过来了,哪里晓得那些长舌妇说道什么!
赵家生意好,这染坊家户人家的生意是小本经营,所以也就很少有赊账。因此这些多做街坊邻里生意的日子里,每晚上都要算账数钱!常常还要打算盘来着。
赵家小院里的事情瞒不了人!包括这隔着墙的打算盘声。比起一次性上百匹的大生意,让赵家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还是这种细水长流让人有实感。
宋氏免不了晚上问赵贵:“你说三弟家如今每日该有多少赚头?该不会我家以后会出个财主吧?”
这样说的宋氏理智上应该觉得喜欢,但情绪上又觉得不得劲。是人都知道,只要不是有仇,家里大伯子小叔子前程好,对于自家只有好处的——人家发达了总是要拉拔亲戚的!
冲这个想宋氏自然应该想赵吉的好,但人的想法怎么可能这么简单!想想看,一个院子里住着的兄弟,原本是自家生活最好,家里走出去也是自家最有面子。有朝一日忽然之间就有一个兄弟要越过自家去,心里总是会有一点不忿吧。
赵贵是个万事不想的,快要睡着的时候受老婆一问,迷迷糊糊道:“这有什么好想的,过年前三弟那生意本就好做。话说回来,这些日子我的生意都好了不少呢!”
“呆子,我难道是这个意思?”见丈夫又睡过去了,宋氏只得无奈地抱怨!
宋氏尚且这样,西厢房里的孙氏就更不用说了。这些日子她脾气火爆,呼喝几个女儿不用说。从赵蕙蕙道赵芊芊,哪一个不是大气不敢出,生怕被孙氏撩到尾,吃上一顿教训。
赵福是个冷心冷情的,也不会为女儿出头。只是看孙氏整日打孩子闹家里,觉得烦闷起来,这才敲烟袋锅子:“这些日子你上蹿下跳,难道是家里的日子太好过了,让你骨头发起痒来?要是我赵家不好过,你家去怎么样?想来从小长大大的家里没那么多恼火的。”
孙氏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她固然怕自己被休,却也知道赵家根本不会休自己。就像是赵福知道她常常用‘休回家去’威胁,其实心里从没想过回娘家一样,她也知道赵福丝毫没有考虑过休了她。
说的直白一些,休了她,他赵福去到哪里找一个愿意嫁他供他使唤的老婆——就是寡妇也要挑拣老公,总不想找个病怏怏的,再做一回寡妇不是!真有肯的,那定是有别的好处,譬如要格外多的聘礼。看看赵福的家当,哪里凑的出!
于是她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声嚷嚷起来:“这日子没法过了,家里有你这个只知道在床上挺尸的男人也就算了。人家这样的男人好歹晓得心虚,对老婆格外体贴!你呢,你有什么,竟然欺负起老婆来!”
其实这些撒泼话算不得什么,赵福哪会放在心上。甚至他自己有闲情,一句一句地还回去也是轻而易举。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孙氏是一个混不吝的,你白白觉得脑仁疼,她却好像没事人。
真正厉害的还在后头,赵福敢放狠话,她就敢手上不做事。故意不做饭或者做饭迟点,赵福是个懒人,左等饭不开右等饭不开,又不肯进厨房,这可不就得饿着——当然了,赵蕙蕙几个女孩子和孙氏也都跟着饿肚子,不过这样孙氏也乐意就是了。
正房和西厢房都有人在猜测赵莺莺一家有没有赚钱,又赚了多少。实际上确实赚了,冬月(十一月)最后一日,算是一个月过去了,赵吉这一日晚上特意收工收的早一些,就是为了晚上仔细算账。
赵吉会算账,不过家里有几个小的,当爹的自然要懂得使唤。于是烫过脚之后就让几个孩子点灯在八仙桌旁坐了算账,这主要是赵蒙和赵蓉蓉两个,赵莺莺和赵芹芹两个算是凑数挂角。
赵莺莺并不会管账,但是算数是会的。看这一个月的账单,心里就默默算了起来:其中最大的一笔是上个月交货,这个月结账的两百匹蓝白布,这就是二十两了。其余的零零散散,多的有一笔几两银子的,也是绸缎庄里的生意。少的几个钱的都有,是街坊的旧衣。
林林总总一算,再除掉本钱,光是这两个月家里就有三十两挂零的收入——这就抵得上好年景一年的总收入了!
账目并不复杂,最后赵蒙和赵蓉蓉算出来也是这个样子。赵吉就拿了账单笑道:“我以前就听老人说过,做生意的行当从来都是旱的要旱死,涝的要涝死,不可能分均匀了!要么没有生意,一但有生意就是门庭若市啊!”
同时他自己心里也算账,这个月自己又染了近百匹蓝白布,下个月还有差不多的数字——所谓年关,不只是穷人家年关难过,商户也是一样。这些商户平常都是欠账,你欠我的我欠你的,等到年前才逢节开销。
所以赵吉能确定,到了年前,家里还有一笔总数不会少于这个数字的纯收入。一时之间心情大好!旁边的王氏本是在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听他们父子几个叨咕,这时候也开口:“说起来人真是不能有钱,一但有钱了总是忍不住花掉。”
然后就板着手指头道:“以前家里也会在入冬之前问进城的老乡买好柴禾、木炭,又问牙行买好煤块。我今年是照着往年买的,按理说用到明年天气暖和应该一点儿问题没有。可是我今日去查看,才发现恐怕翻过年去都不大行!”
乡下地方过冬,一般家户人家都会先把一冬的柴草准备好,不然冷起来可真是难熬。只不过城里可不是能随便就能打柴草的,若是为了这个专门让壮劳力每日去到乡下砍柴又有些不值当。
因此每年冬日就有牙行从乡下收来柴草和木炭,从外地运进来煤块,然后再卖给扬州城里有需要的市民——随着这几年冬日越来越冷,这些东西已经是家家户户都需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