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狭小,这样的争吵,在后院染布的赵吉和做木工的赵贵都听得到。兄弟两个互相看了一眼,多少有些同样的无所适从。他们两个都算是个性忠厚的汉子了,自然想着家庭和睦兄弟相亲,这个样子是他们不愿的。
可是也不能说是自家娘子有什么做的不对的,毕竟她们也是为了自己的小家着想。
老话说得好,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最终也只能假装什么事也没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咳嗽几声,然后又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去了。
赵吉做染布的行当,平常多做的是一些街坊邻居的生意,偶尔有小布庄的零碎活计就算大活儿了。不过因为他是正经学徒出来的染匠师傅,又功底扎实用料实在,凡是光顾他的多成了回头客,生意倒是越做越好了。
不过始终是小生意,染布的师傅只有他一个,旁边帮工的小工也只有才十一岁的儿子赵蒙。今日和平日没有什么分别,父子两个依旧在辛勤工作。
直到平常一个有交往的布庄老板过来,赵吉心口一跳,心里自觉和平常不一样。赶忙手一擦上前道:“马老板贵人事忙,今日怎么到了我这地儿?连个下脚招待的地方都没有!”
平常偶尔零碎活计给赵吉做都是差遣布庄里的小伙计了事,哪有亲自上门的。
马老板当然不在乎这些,要是在乎这些他也就不会上门了。他摇了摇自己那把洒金川扇:“赵兄弟哪里说的话,让人听了以为我是什么人了!”
说着也没有寒暄几句,直接挑明了来意:“我也就不废话了,实在是这几日有些焦头烂额——我原来有匹头要染,都是硬披,总共不下于五十匹,一半要烂污的,一半要衣黄。原来和一家染坊说好的,谁知道他们家老板赌场里面填了身家。我这时候定金要不回来是小事,关键是事情没得着落。”
染匠都有些行业隐语,马老板是开布庄的,自然也是说的行内话。‘匹头’就是成批的布料,硬披就是待染的棉布,烂污就是靛青色,衣黄就是赭色。
五十匹布料对于赵吉来说已经是大生意了,仔细想一想最近应下的生意,都是些小活儿,担上这个自然无碍。当即十分懂事道:“我赵吉就是一个染匠,话不用马老板说明,这单生意我能做,我就接下了!”
送走了马老板赵吉就和赵蒙赶工起来,这批布料本就耽搁了工期,在赵吉这小作坊染速度更没有指望。要想到时候能交货,就非得加紧细做不可。
漂洗染晒,前面的还好,只要赶工就好,就算是夜里点灯也不算是什么大事。麻烦的是晒这一样——赵家的地方实在是太小了。晾布的高木架,行内叫做天平的高高立起,后院一多半都给占了。
然而这还不够,赵吉只能和大哥赵贵商议:“大哥,这一回没办法,只能请你帮帮忙——你那些木匠作能不能移到前院几日。也没有多久的功夫,晾布完毕了也就好了。”
赵贵不是刁钻人,没有二话就带着两个儿子到前院做活。只是这样做活有这样做活的麻烦,首先就是木屑多,前院又是大家生活的地方,这就够不舒服的了。
然后,平常大家屋子里地方不够,好多事情都是挪到院子来做的。赵贵父子在院子里做活,自然造成了很多不便。
王氏自然不能说,宋氏也勉强忍得住,毕竟这件事也就是几天。只有孙氏,这一回可是名堂正道地抓住了把柄,当即道:“这个家当初就分的不均!看着兄弟三人分房子没什么不对,可是大哥家凭什么住正屋?你们又没有养娘的老!”
这话听着好似是为王氏说话了一样,所以孙氏说了也不纠缠,转而道:“可是追究起来最亏的还是我们家,大伯家做木匠占了一半后院,小叔家做染匠占了另外一半后院,这可不就活生生地比我家多了好大地方!”
“老二家的说些什么!”这话方婆子不爱听,她对待儿子一般的很讲究公正的。非要说偏心哪一个儿子,那也是偏心了老二赵福。
“摸着良心想一想,那后院的地不是三家都分了的?就是留着日后你们兄弟可以起房子。这会儿是你家用不着,老大和老三用一用罢了。况且账能这么算?那什么都没有的空地又不值钱!”
孙氏平常不见得多尊敬方婆子,可婆婆就是婆婆,就算她是那等能压倒婆婆的媳妇,也要注意到这个家里不止她一家。老大老三家媳妇们自然没有这样心思,儿子们更不可能那样大逆不道。
这时候方婆子这样说话,她心里不忿,最终却只是道:“钱不钱的有什么打紧,要紧的是那既然是三家的东西,怎么是两家在用?谁家用了我家地!”
嘟嘟哝哝,已经是强词夺理了。别人懒得理她,这些日子烦了的王氏却张嘴:“二嫂不说钱,我倒是想说钱呢!你说分家分的不好,你家吃亏了?那该算一算我家分了什么罢!分家文书上白纸黑字,本来该我家的东西全填了二伯!”
“我这些日子算是看透了,人善被人欺!有你在外头放那些话,赵家的名声也好不了了,既然是这样我还在意什么!”王氏怀孕,腰上越来越沉重,从织机前站起身捶捶腰。
“二嫂再说这些话,这是逼着我和你一样作为?那时候就看看谁更能豁得出去罢!”王氏可是硬气的很!
这样的争吵只能说是小打小闹,反正都是一些口角上的胜负,难道谁还能靠着这个得着好?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
赵莺莺一边做花,一边叹气。虽然她更看重自己的小家,别的只要维持礼节一样的安稳就好了。但这种情形已经连安稳都达不到了——这哪里是亲人,分明是仇人哇!
她手上不停,脑子同时也动了起来。想着有什么法子可以解决眼前这种困难。
脑子里好像已经抓住了什么,只是总是差了一点点——办法肯定是她已经知道的,但就是一时想不起来,真是相当愁人了!
第28章
五十匹的棉布说少不少说多不多的, 真要赶工起来,赵吉这几个染缸也做不了多久。而等到布匹在天平上晾晒好了, 飘飘荡荡十分好看的时候, 赵吉便让儿子赵蒙去马老板的布庄请人家过来验看。
马老板是第一回与赵吉做这样大的生意,心里没底,于是亲自走了一趟。看那些布料果然染的好花好叶, 颜色鲜艳而匀称,又用行当里的手法试了试, 有个老成的伙计私下与马老板道:“真是好手艺,早些年多, 如今在扬州也少见了。若是使用, 只怕二十年也不褪色。”
马老板心里也有数, 这样的手艺, 不是除了赵吉就找不到了, 扬州大, 能人也多!但是那些师傅是什么价,赵吉是什么价, 这个就明摆着了。
只是想到赵吉的情形,只能可惜道:“他手头没得本钱只好做小本经营, 家里只有他和他那儿子做事,两口染缸、四个平铁锅——这也太小了,铺子里的生意给他做还怕他耽搁了。”
说是这样说,心里却存了个意思。像赵吉这样的人,不一定人人都能真的出头, 但出头的机会是要比别人大许多的。马老板心里思量,说不定赵吉还有起来的时候,自己多照顾他生意,一个图他好手艺,一个图将来有个人情在。
既然是这样,马老板的账目就结的格外清楚。事后不过七八日又专门派了个伙计与赵吉道:“我们老板说赵师傅手艺好,现下有一批匹头又要托付给赵师傅,也不知道赵师傅做不做得。”
说着把料子、花色、时间、订金多少都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赵吉略作思忖,拍着胸口道:“我知道这是马老板照顾我,我这里都是做街坊邻里的小生意,哪里有来不及做的,交与我就是了。半个月之后来提货,别的不敢保证,一定不会比上一次的差!”
这一次的生意比上一次的还要大,这就是两边有了一些信任。好在时间上面宽松——上次本来就是赶工了。
只是这一次依旧要犯愁在哪里晾晒这些刚染好的布匹,像是让大哥去到前院做木工的事情,偶尔还可,这样经常行事,必然是不行的。本来分家的兄弟杂居就要小心,不然磕磕碰碰的总是伤感情,所以呢,彼此之间一定要相互体谅。
在布庄伙计面前说的硬派,和王氏家里说话就犹豫了。这时赵莺莺正在里屋做绢花,只和爹娘说话的堂屋隔着一层门帘子——家里小就是这样的,什么话也瞒不过人。
也是一边听着一边思索,然后就忽然灵光一闪,等到赵吉后院做事去了,才摸到织布机前,与王氏道:“娘,我都听见爹的话了,我倒是有个主意呢。前头李婆婆家老屋早就空了下来,又因为卖不出去房子,只拆了砖瓦木头卖钱,现在已经不成样子了。爹要场地,不如暂且租他家半个月,没有多少钱,地方也敞亮。”
因为房子都被拆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几间偏屋——当初搭的时候就没用正经材料,现在拆下来也就是破砖烂瓦。得的钱还比不过请人的花销,因此还立在那里。
这样看起来李婆婆家老屋地面敞亮,可以随便赵吉晾晒布料。又因为没有屋子不值什么钱,租下来花销也少,看起来是两全其美了。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一开始赵吉和王氏没想到,那也不是两个人没头脑,而是想不到这上面去。
要说他们这样的人家,有什么时候要用到租房赁房?从来就没想过的事情,事到临头自然也不容易想到。这时候莺莺一说,当然什么都明白了。
晚间吃饭的时候王氏就和赵吉商量,当时赵吉没有说出个一二三,但第二天他立刻抽出了小半天的功夫跑了一趟李家。等到回家只是一句‘成了’,然后就和赵蒙一起把染布的家伙和天平等都搬到李婆婆家老屋。
在那边洗染晾晒,有时候晚上布料不收也暂时睡在那边。忙忙碌碌半个月,这一次的生意做完了,这才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