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依旧抬脚跟上了那位少年。
因是撑船前行,因这一条船上就只有少年一人,还因为这世道年景艰难,人心颇有崩坏的趋势,少年不敢多睡,每日里都是浅眠一阵,就又从船篷里睁开眼睛来打量周围的环境。
净涪佛身看得出来,这少年撑得很幸苦。可即便这样辛苦了,少年他也还是没有上岸,倔强地随着这一叶扁舟在水上飘摇。
就净涪佛身见他第一面开始,他就从来没有上过岸。
宁愿日常花费银钱从旁边划过的篷船里添置物资,也始终没有往岸上踏上一步。
少年死倔死倔地熬了许久,净涪佛身也一直跟在他在船上走。
当然,净涪佛身也不是只跟在那少年身侧。他每日里也还按着时间完成早晚课,拿出一定时间来提笔抄经。
他自也有他的节奏。
净涪佛身抄经的时候,那少年无有所感。但在净涪佛身忙活早晚课的时候,少年也还是会从船篷里拿出一支铁棍,系上草绳抛到岸边上固定船只,自己坐在船沿上盘膝听着净涪佛身诵经敲木鱼。
是的,即便净涪佛身早先惯用的那一套木鱼已经落到了韩沐影的手上,净涪佛身也还是能补充上木鱼来。
少年有他自己的坚持,净涪佛身也有他自己的节奏。
双方时刻相互影响,又相互保持着独立,相当的奇特。
这奇怪的一段路程足足走了七日余。他们两人遇上的第八日清晨,天还未曾蒙亮,和往常时候一样一声不吭的少年忽然睁眼往河岸这边望来,直直地投落在净涪佛身身上。
“你是什么人?”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哪怕经历得再多,声音里也总能透出一股勃勃的生机来,听着就让人觉得心喜。可他不是。他的声音疏淡清冷,在这微凉的清晨时分,他这声音落在旁人的耳里,只怕会让人觉得更凉飕飕的。
“南无阿弥陀佛。”低唱了一声佛号后,净涪佛身答道,“小僧妙音寺净涪。”
那位少年静默了一瞬,“我听说过你。”
净涪佛身没说话。
那少年并不在乎他有什么反应,他自己又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净涪佛身答道:“我想跟你讨一样东西。”
那原本安静的少年听得净涪佛身这个回答,忽然嗤笑出声,“你想跟我讨一样东西?呵呵……哈哈哈……你跟我掏东西?你没看见,我这里还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能值得你这位大名鼎鼎的妙音寺比丘跟我讨?!”
净涪佛身等了一等,等到那少年的呼吸平复,似乎冷静下来之后,他才答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
那少年听了,愣了一愣,又哈哈大笑出声。但除了笑声之外,他再没有说话。
可这笑声听得久了,能叫人在恍惚间以为是哭音。
他其实也更像是在哭。
笑完之后,水面、水边,一时又都停了下来,连一点人声都没听见。
如此安静了近一盏茶时间后,那边扁舟上才又一次传来了少年的声音。
“你要在我这边拿的,就是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
净涪佛身应了一声,“是。”
“我听说……”少年话语间是完全能够听得出来的漫不经心,“你从旁人手上拿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的时候,总会还予对方一个报酬?”
净涪佛身答道:“我只是在偿还因果而已。”
那边的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似乎升起了一丝希望。
“偿还因果……”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这个因果,是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净涪佛身在黑暗中摇摇头,“不是。”
净涪佛身的回答有些出乎少年的意料,他的眼睛都瞪圆了,整个人甚至要跳起身来。
“真的不是?”
还没等净涪佛身回答,他就自己又快速地接上话道:“你说我手上有你想要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那你说,我找出来给你,你偿还我的因果。”
便是这一句话,也已经足够证明一个事实了。
这个少年其实不信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他更希望他无所不能,希望他能帮着他达成他心中所愿,希望……他自己能得偿所愿。
净涪佛身的沉默似乎刺激到了那个少年。
他腾地站起身来,匆匆地升起灯火,大半个身体探向净涪佛身的所在,“你说,我给你找出来。”你拿到那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之后,就去给我实现我的愿望。
后半句话,那少年没说出来,这水面水边上的两个人却都明白得很。
净涪佛身顿了一顿,“你船上收有一部《三字经》?”
少年点头,就要回身去给他翻出那部《三字经》来。不过还没等他扑过去翻找,他自己就又停了下来。
他盯着对面河岸上那隐隐的身影,舌尖一遍遍探出,舔着他那干燥的唇瓣。
忍耐,忍耐,那比丘还没有将话说完,他还没有说完……
果然如他所想,河岸上的净涪佛身很快又说话了。
“我想要那部《三字经》上封存着的那片黄叶叶脉。”
少年听完,也不在意那片黄叶叶脉的特殊意义,转身就折回了他自己的草蓬里,乒乒乓乓地翻找起来。
当然,即便少年翻找的动作很是激烈,他也还是始终小心地注意着,一直没有将那盏油灯碰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