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佛身不置可否。
于是,原本只有净涪佛身和贺伟元两人的队伍就又多了一个净羽沙弥。
多一人少一人对于净涪佛身来说委实无甚差别,但对于贺伟元来说,日子就很不同了。
那只得他和净涪僧人的三日里,他不需要多说话,只管想他自己的心事,只管跟在净涪僧人后头走。但多了一个净羽僧人,他日常间琢磨的事情就多了许多。
而最大的那个问题,就是净羽僧人跟净涪僧人在最开始时候说的那个“弟子”。
净羽沙弥的意思是说,他会是他的弟子?
他会是净羽僧人的弟子……
好端端的,忽然有一位僧人站出来说他是他弟子,这比当日净涪僧人掰下他瓷碗的那一角化作一片白纸还要来得不可思议。
贺伟元年纪不大,只得七岁,但已经没有了小孩子的异想天开,他更现实。
所以,哪怕净羽沙弥对他的态度相当软和,贺伟元也没如何跟他亲近,只一直跟随在净涪佛身身侧。
净羽沙弥几番示好都没激起半分涟漪,但他也没有半点气馁,对贺伟元一如既往。
贺伟元纵然现实,到底也还是孩子。
他拒绝过净羽沙弥几日之后,见净羽沙弥姿态还是如先前那般笃定,心里也有了些动摇。
但他没跟净羽沙弥说,而是找到了净涪佛身,询问净涪佛身。
“净涪师父,那位净羽师父总说,我和他之间有师徒缘分,是他的弟子,是真的吗?”
他问得很直接,目光也始终直直地看着净涪佛身。
若是别的时候,以贺伟元和净涪佛身之间的身高差距,他这样固执而坚持地直盯着净涪佛身,必得使他的脖子受一番劳累。但这会儿不同,这会儿的净涪佛身才刚结束晚课,正盘膝坐在蒲团上,而他自己则是站着的。
这一人盘坐一人站立的姿态,也在最大程度补足了他们两人之间身量上的差距。
净涪佛身见贺伟元走到他面前,问出了这句话,便也放下了手上捧着的经卷,转眼来看他。
净涪佛身的目光很清很静,仿佛看透了他心底的所有念想和权衡。
贺伟元稍稍咬牙,终于坚持着没有率先避开目光。
净涪佛身眨了眨眼睑,顺势点头。
不管他们两人之间是谁起的意,又是因谁结的缘,他们两人之间确实有一段因缘牵系。
是师徒的缘分。
贺伟元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净涪佛身转开目光。
但这段因缘有点怪。
在最开始净涪佛身见到贺伟元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发现贺伟元身上和净羽沙弥牵系着的那一段因缘,而是在净羽沙弥站到了他面前,开口明言他们之间的师徒缘法之后,这一段因缘才真正牵系下来。
这一段因缘牵系得异常,但净涪佛身看着净羽沙弥的态度,也能确定净羽沙弥的收徒是真诚的。
他真的想要贺伟元当他的徒弟,也真的确定要收贺伟元当弟子。
因缘向来有定,但因由心起,缘由人定,这因缘既然定下,贺伟元有这份缘法也难得,净涪佛身其实也是想要贺伟元能珍惜这段缘法。
当然,一切还得看贺伟元自己。
他若愿意,一切自然无碍,他若不愿意,净涪佛身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贺伟元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又道:“可是净涪师父,我听人说,要当一个僧人,很难的……我……我不知道自己……”
妙定寺僧人多有在红尘中游走修行的,亦多有趣事在凡俗百姓间流传,普罗县就是再偏僻,也是一个县城,这些事自然也有传到他们这边来。而既然传到了他们这边,自然也就没有漏下他们这些乞儿的道理。
他听说过某些僧人的事迹,也听人高谈阔论地提起过僧人的修行,还听人打探过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僧人。
他曾经很留心。
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也没有人能够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所有人都知道的是,很难。
他有过很多次幻想,但一次次现实告诉他,他所想过的那一切都只是幻想。
所以后来他也就慢慢地熄了心中的那种念头,真正地正视现实。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当一个小乞儿,直到他长大。
等到他长大,他会去找一些工作,挣点银钱,最好给自己谋条生路。
到他银钱积攒得多一点了,他就要开始探听一下消息,找他爹。
虽然这些日子也是可以预见的艰难,但有了这么个念头支撑着,日子再艰难也总还能撑得过去了。
可是有一日,他都没想过的那一日,在那一日他又一次昏死过去之后,他看到了净涪师父。
然后……
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贺伟元想到这里,又抬起头来望定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看着他,能从他眼底看出那缠缠绕绕始终不散的一点惊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