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一转就撞上了苏照明激动中有些许担心的目光,心里顿了顿,又忽然叹了口气,打消了略坐坐就离开的念头。
“明暖生日快乐,祝你学习进步。”苏礼铮走到桌边坐下,一面道贺,一面将手里的白色纸袋递过去,“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买了,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苏明暖是苏照明和现任妻子辛苦得来的女儿,自小养的精心非常,看起来像个漂亮的洋娃娃。
也许是听父亲提起过这位兄长,每个孩子都会羡慕别人有哥哥姐姐疼爱,她也想过,于是对这位极少谋面的兄长充满了善意,又因为苏礼铮是位医生,她天然的多了一丝崇拜。
她兴高采烈的从纸袋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蓝色锦盒,打开盖子一看,里头躺着一枚小熊放气球造型的胸针,施华洛世奇水晶在灯光下光彩夺目,又精致灵动。
“真漂亮,谢谢哥哥!”苏明暖对胸针爱不释手,当即便别在了自己红色的毛衣上。
苏礼铮笑了笑,礼貌客气的同苏照明妻子打招呼,“阿姨近来还好罢?”
“挺好的,谢谢……”仿佛是不知怎么同他讲话才好,女人仓促的笑笑,说了句话后又安静了下去,只执起茶壶来给他倒茶,姿态有些拘谨。
苏照明很快就充当了与苏礼铮谈话的主力,仿佛是刻意在弥补多年来对他的亏欠,言谈间细无巨细的询问着他的工作和生活。
这让苏礼铮十分的不适应,他已经不是许多年前那个渴盼着父母关爱的小孩了,很多事他也已经不想告诉长辈了,这样的关切显得有些刻意和过度。
但到底是苏照明的一片好心,苏礼铮尽管不喜欢,却也耐心的同他一问一答起来。
余光看见苏照明妻子正给苏明暖倒饮料,女人眉目柔和,五官秀美,身上一股书卷气,年轻时一定另有一番风采。
他忽然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自己留下来到底是对是错,女儿的生日宴上本该幸福欣慰的这位母亲,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变得拘谨,想想就觉得憋屈。
“你今年也不小了,有没有女朋友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苏照明殷殷问道。
苏礼铮摇了摇头,笑着道:“还在找。”
“要不要爸爸给你介绍一位,我有同事的女儿和你差不多大的,名牌大学文学硕士,喜欢读书和运动,长得也清秀,很文雅的女孩子,配你刚正好。”苏照明又立刻问道。
听着湖面上风吹浪花的声音,苏礼铮一直笑着,等苏照明说完了才道:“谢谢您,不过我想找一位同行做妻子,虽然双方都会比较忙,但能互相理解,不至于总是吵架。”
在苏礼铮的观念里,医护间相互消化的解决个人问题是很正常的一种婚姻状态,很多同事的另一半都是同行,或是医生,或是护士,他们彼此理解和扶持,有时忙起来只能插空在对方办公室见上一面,少了点浪漫,却多了朴实的温暖。
听到儿子这样讲,苏照明到底是觉得亏欠他,不敢再提这件事,便将话题转向了其他,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碎小事。
苏明暖倒是更愿意向苏礼铮打听医生到底是做什么的,“哥哥,你在医院会跟电视里演的那样,带着一群人在走廊上走吗,白大衣不系扣子走路带风的那种。”
苏礼铮先是愣了愣,随即失笑的摇摇头,“白大褂不系扣子虽然不算问题,但不符合无菌原则,所以一般我们不会敞开着白大褂,除非是短时间或者穿着手术室的洗手衣时。”
他停了一下,望着小女孩乌黑明亮的眼睛,继续道:“带着一群人在走廊上走这叫查房,每天早上都要去查看病人的情况,有时候是我跟着上级医师去,有时候是我带着下级医师和学生们去。”
苏礼铮说着说着,忽然又想起白天时朱昭平的托付来,他希望自己能照顾朱砂,这件事怎么想都是件很难办的事,要是朱砂有明暖对自己的一半和善,倒又好办许多了。
在禹园的这顿饭算不上宾主尽欢,至少在苏礼铮看来,毕竟因为相处太少,苏照明虽然极力想与苏礼铮亲近,却也难免生疏,他太太是不知该怎么与他相处,而苏礼铮自己则是明显没什么与他们亲近的念头。
四个人中唯有苏明暖笑呵呵的一脸开心和满足,也许不是她没有察觉大人之间若有若无的尴尬,而是选择了无视。
苏礼铮在饭后很快就以明天还要早起上班为由离开了禹园,驱车赶回市内的住处。
因为在市郊,路上很安静,车子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楚,偶尔有细细的虫鸣传来,路旁的行道树在车灯里只有被光笼罩的影子。
有一瞬间苏礼铮想起了祖父去世前的那个冬天,老人曾经带他在夜晚安静的街道上走着,家里的药用完了,老人固执,他只好陪他一起去社区门诊拿感冒药。
那个夜晚在他的印象里同今晚一样寒冷,天空里没有一颗星星,连月亮都不太能看清,他只看见地面上一长一短的两道影子,只听见老人时不时就发出的咳嗽声。
祖父就是在那个晚上起夜时摔倒的,摔倒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当城市夜生活的喧闹逐渐传入耳朵,苏礼铮将方向盘一转,穿过居民楼里飘出的隐约的电视剧主题曲,驶向了盛和堂的方向。
盛和堂位于h城的新老城区交汇处,与旁边几条各有专营的街道被人们统称为老街,是一条汇集了本市最好中药材与药铺的街道,形成时间已经不可考,只知上百年来这里都是本市中药材的最大批发零售市场。
苏礼铮先是看了眼大门旁边通往后院的紧闭小门,然后掏出钥匙往刻了“福禄寿喜”四个小字的大铜门锁的锁眼里一送,“咔嗒”一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尤其的清脆响亮。
厚重木门被推动,“吱呀”的声响同样清亮悠长,苏礼铮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很多年前第一次踏进这道门时的情景。
慈眉善目面容清癯的老人穿着灰色的长袍和黑色的布鞋,对祖父拱手施礼,道一声:“师兄近来可好?”
那时节是在秋天,微凉的风从大街上卷过,扬起了薄薄的尘沙,他逆着光,看见厅内乌木药柜上一个个小格子,厚重的柜台在诉说着同样厚重的历史。
他年纪尚小,还不知道此后的漫长人生里,盛和堂三个字,将会在他的生命力占据着如何重要的地位。
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朱昭平,却是最紧张的一次,因为他隐隐猜到祖父带他过来的用意了。
后来的岁月里,朱昭平待他很好,但那种好和祖父有着担忧和愧疚的好是不一样的,他总是用很无所谓的语气告诉他:“他们都是大人了,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呢,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罢。”
他说:“人生自有来路和去向,既然会分开,就表明不适合,夫妻不是只有白头偕老或者相看两厌两条路,要是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总好过成为怨偶。他们丢下你固然是不对,但你何必自怜,等你长大了,会发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他还说:“你和我师兄长得很像,我很看好你,我看好的人,一般都不会有错的。更何况,这个世道,长得好看的人一般都占便宜。”
苏礼铮在很多年里都记得他说的这些话,如同记得他在配药房里的督促他认药时的严肃,“你要是背不下来,就去祖师爷跟前跪着,现在做事不认真不吃苦,以后我死了,你怎么办。”
他回过神,眨了眨略湿润的眼,转身轻掩上门,昏黄的灯光,空气里有幼小的飞虫盘旋着飞走。
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迟缓而沉重。
一转眼,二十多年就过去了,时间改变了他们每个人的容貌,也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母亲离婚后再婚,后来定居美国,父亲扶正小/三后继续若无其事的教书,祖父至死都不肯见他们一面,而他,读书工作,在外人看来似冉冉升起的新星,却只有自己知道内里依旧蜷缩软弱。
“苏礼铮?”有疑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棉拖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仿佛是拖着步子的,“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苏礼铮慌忙回过头,撞上朱砂清亮的眼,心里猛地一慌,下意识的别开眼,“嗯,路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