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了钱九凝,她们一同出了门,往别宫最偏僻的石园而去,泉姨、李嬷嬷与胡典镜的尸体都暂时先安置在那里。
到了之后,忍着一屋子的恶臭,她执着灯为钱九凝照明,看着她掀开了盖在胡典镜身上的白布。
“她的脸上、两只手腕上都显露出了青紫色的淤青,看起来她的嘴应该被人捂过,两只手腕也被人控制过。”钱九凝惊讶道,“但力道应该都不大,所以验尸的那日这些痕迹都没有来得及显露出来,即便是现在也并不明显。”
苏蔷并不意外,只是一想到胡典镜的死状可能与自己的猜测差不多,心里便又是一阵发寒,问她道:“还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钱九凝又细细检查了片刻,道:“抓着她手腕的手力度不同,所以淤青的显现程度也不一样。”
确定再也没有其他异样后,钱九凝直起了腰,一脸讶然:“真是奇怪,看起来胡典镜似乎不仅被人抓住了手腕,而且还被人捂住了嘴,凶手是怎么做到在完成这些的同时还将胡典镜置于死地的?”
苏蔷的脸色在昏黄的宫灯下晦暗不明,她幽然开口:“因为我们从一开始便错了,凶手根本不是一个人。”
第233章 君子好逑(二十八)生分
在皇后下了懿旨的第三天, 明镜局里虽然喧嚣如昨日,但从表面上来看却仍是毫无进展,虽然前两日大家为了活命都提着一股子精神气,誓要众志成城地度过这个难关, 可总归还是有了泄气的时候。
眼不见为净的苏蔷干脆不再回戊子院,要么待在藏书阁,要么便是漫无目的地四下里走动, 惹得众人愈加不安起来。
王子衿是在暮晚的时候找到她的, 那时她正坐在藏书阁三楼廊间看书,正如在被睿王调去宫城一般, 仿若回到了曾经,全然忘记了自己与同僚已经身处险境。
“阿蔷, 你怎么还有这等闲工夫?”不顾楼下钱九凝的劝阻, 王子衿蹬蹬地上了楼, 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书, 焦急道, “明镜局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难道大家就只能等死了吗?”
彼时暮色已近, 苏蔷手中一空, 也不抬眼去看她, 只是安静坐着, 抬手将桌子上的烛火点着了,声音冷静而平和:“子衿,坐。”
莫名地, 虽然她的语气除了太过平静外与往时也并无二异,但王子衿却生生打了个寒颤,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迟疑了良久后见她也不再开口,才缓缓地在她对面坐定。
“虽然我觉得自己也有些可笑,但还是想问你一句,”眼前的烛光渐渐亮了,但在并不完全暗下的暮色中并不显眼,苏蔷将灯罩盖了上去,隔着中间的烛火,眸光波澜不惊地望着她,“当初你险些害了我的性命,可曾后悔过?”
王子衿浑身一震,惊讶之色从白皙而清秀的面容上一掠而过,转而换上素日里她用惯的无辜与茫然:“阿蔷,你在说什么?”
“记得我刚进明镜局的那一年,吃了不少苦头,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江芙险些杀了我。你还记得江芙吧,她与我原住在同一个寝居,处处都刁难我,后来还与尚宫局的人勾结,诬陷我一个失职之罪,结果却反而害得她自己被赶出了明镜局。”与她的愕然相比,苏蔷的语气平缓了许多,她徐徐说着,似乎在言说一些与自己并不相干的故事,“当时,所有人都疑心,她是受了谁的指使想要置我于死地,而江芙当时也是一口咬定是柳贵妃指使她这么做的。可奇怪的是,那时我与柳贵妃结怨并不深,她甚至还打算利用她对我的举荐之情让我为她做事,就算想要杀我,大不了寻个借口罢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时,何顺和另外一个尚宫局的宫女以要将她的档籍从浣衣局调到明镜局为由,在那个下雨天将她领往尚宫局,但她们在路上却遭到了江芙的突袭,何顺她们被砸晕,而她也险些葬送了性命,多亏吴篷及时赶到才救了她一命。
后来,吴篷告诉她,江芙并非自愿要害她,只是为了宫外的家人不得不这么做,但她也不想杀人,所以将她的行动暗中告知了吴篷,并希望她到时能出手拦截自己,这样既可以防止酿下大祸,她背后的主子也不好怪罪于她。
可即便如此,除了在明镜局的审讯房里的招供外,江芙在私下里并未对吴篷道出她究竟是在为谁办事。
王子衿一脸迷茫:“阿蔷,那件事固然凶险,但都过去这么久了,如今柳贵妃也伤不了你了,为何你会突然提及此事,难道是与咱们的案子有关吗?”
苏蔷不会理她的问话,只盯着她顾自道:“这几日,我想通了许多事,所以昨日去见了见张左卫,问他对当年的那件事有什么看法。他说,当时阿宣便怀疑,真正的幕后真凶并非柳贵妃。”
王子衿惊讶:“不是柳贵妃,那会是谁?”
有微风吹来,携着树叶草丛之间的窸窣动静人传了过来,似乎也在疑惑这世间怎会有这么多的不解之谜。
苏蔷的唇角不觉间凝了一个薄薄的冷笑:“子衿,你该问的,不是我为何会称云都统为阿宣吗?”
王子衿怔了一怔,欲言又止了半晌,勉强笑道:“你与轻衣司的几位大人向来交好,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吧,再说,我更想知道当年想害你性命的幕后真凶究竟是谁。”
“没什么稀奇?”苏蔷不以为然地反问她道,“自古男女有别,更何况我是宫女,他是侍卫,即便再是走得近,也不过是因公而已,怎可亲密到如此地步?”
“这……”王子衿的神色一亮,笑意盈盈,神秘地问她道,“难道你与云都统两情相悦,所以你才会如此亲密地唤他?”
苏蔷冷然地望着她,似乎是想看穿她笑容之下的某种东西:“我与他的关系,你不是早已知道吗?”
“真的吗?”王子衿似乎对她的敌意浑然不觉,欢喜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们?”
往日,王子衿如此明亮而纯粹的笑容曾让她的心情多次拨云见月,可如今,她怎么看都觉得她的这副神情是这般假,就像是平静无澜的水面,根本不堪轻轻一戳。
“你早就知道了。”不愿再与她虚与委蛇,苏蔷干脆直言道,“就在我收到他送给我的梅花簪子的时候。”
那时,明镜局刚为轻衣司的白秋洗去了杀人嫌疑,云宣以答谢为由,送了明镜局上下每人一件谢礼,而她那件,便是一支做工精致的梅花簪,也是她迄今为止最喜爱最珍视的首饰。
当时,她虽然已经与云宣心有灵犀,但终是互相都未曾说破,所以关系朦胧,但他送给自己的那一支簪子,她珍而重之,即便在回明镜局的路上也欢喜非常。
后来,她听说虽然云宣以轻衣司的名义给明镜局上下都送了谢礼,但也都不过是些银质的小玩意儿,比如雕花之类的,并未听人说过还有谁收到过首饰。
她心中清楚,所以也便将那支簪子收了起来,并未给旁人看过,也未曾提及过此事,免得徒惹事端。
可虽然她将簪子收了起来,却也防不住有人偏要去看。她记得,在那之后,王子衿曾缠着她要看云宣送她是什么礼,毕竟她当时不在明镜局,而云宣是单独将东西送她的,所以没有人见过。虽然她敷衍了过去,只说自己忘了随手收在了哪里,而王子衿以后也不再提,但若是她真的想知道,只怕有的是办法。
“张左卫说,虽然传言说江芙表面上依附皇后,但实则是柳贵妃的人,但从种种迹象来看,事实并非如此,她背后真正的主子没有旁人,正是皇后娘娘。”苏蔷徐缓道,“当时,云宣与睿王已经生了间隙,皇后得知之后,以为云宣有意要投靠逸王,曾数次试图拉拢他,而江芙想要杀我,也正是在那个时候。”
与她一道去尚宫局的何顺两人也受了伤,看起来算是洗脱了皇后的嫌疑,毕竟皇后与尚宫局是同气连枝的,而江芙又亲口承认她是受柳贵妃指使,虽然卓司镜有意将她的供词给压了下去,但一些风声还是传了出去,所以,连睿王和云宣都知道江芙是受了柳贵妃的指使。
如此一来,无论云宣是否有意去攀附逸王府,也便绝了他的心思,因为与逸王府同属一心的柳贵妃曾经想要害了他中意女子的性命。
“也许你是察觉到了我与云宣走得近些,所以你进了我的房中,翻找到了云宣送我的簪子,猜到了他对我与对其他人不同,所以将这件事透露给了皇后娘娘,皇后为了断绝他对逸王那边的心思,使他安心为睿王做事,所以便想用江芙的手把我除去,然后让她嫁祸给柳贵妃。”苏蔷轻轻一笑,淡淡的笑中有苦涩,有自嘲,也有几分失望,“过了这么久,我才将那件事想得透彻了。子衿,虽然那时你我已经熟识,但我入宫的日子毕竟短,这宫里的人除了主子们争权夺势外,咱们做奴婢的也少不得为了前程与性命各自奔波,你对我表里不一,我虽迟早与你计较,但也未曾奢求你对那时的我有多少真情在。可子衿,大衡她从未参与哪一方的权势争斗,也碍不着谁的锦绣前程,你又与她共事多年,为何要一定要与他人一起置她于死地?”
王子衿默然听着,从刚开始的惊愕茫然,到后来的震惊无措,再至此时的冷漠淡然,好像是卸下了一身的盔甲,终于能松一口气一般再也不想掩饰了。
“无论是你,还是衡哥,我从不想去害谁,可是我能有什么法子?”她苦笑一声,往昔天真而快活的笑意再也让人捕捉不到一分一毫,反而尽是一个女子遍历世事后的沧桑与无奈,“我家道中落,王家如今只剩下个金玉其外的空壳子,人人都知道我们王家与崔国公府乃是不近不远的亲戚,可与蒸蒸日上的国公府相比,王家便是一滩烂泥,为了博得皇后一笑,我父亲不惜将我送入宫里为她做眼线争长短,我虽不情不愿,但能怎么样?她想知道什么,我便告诉她什么;她关心什么,我便留意什么;她要哪个人死,我便想尽办法不让那人活。”
听她坦然承认,苏蔷心下一叹:“所以,我与大衡于你而言并无不同。”
王子衿倒是坦然:“这宫里所有人,除了皇后外,其他人都是一样的,因为只有她才是我的主子。”
“我也打听到了,自从你入宫之后,你们王家便一直在明里暗里地被人提携,如今无论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你的姐妹、兄弟也都已经谋求了一个好前程。”苏蔷暗自心寒,冷声道,“虽然明面上崔家并未插手你们家的事情,但其实这些都是你的功劳,而你也并非全然被逼无奈,毕竟皇后与崔家已经兑现了他们的承诺。”
“是啊,他们无需出面,我们王家便有了往昔怎么求也求不来的大好前程,我如何敢得罪他们?”王子衿唇角一扬,笑意冷冽,“你说的没错,虽说无奈,但其实我是心甘情愿的。不过,连我的家事都已经打听到了,看来,你这几日也并非一无所获。”
苏蔷淡然一笑,笑意里显露出几分寒意来:“性命攸关,我如何敢不尽心尽力?说吧,明镜局那么多宫人,为何你们偏要栽赃给大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