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
程卓玉想起一件事。
她嫁给胡烈,那定然也是要生孩子的。胡烈是胡人,因着情况特殊,立了功才有今日地位,可是她的孩子又怎么办?长着一张胡人的脸,将来别说是考取功名了,便是要经商交友都难!现在的人,口口声声说着王侯将相宁有种,实则最是看中祖宗籍贯,更遑论是肤色瞳色了。
中原女人嫁给胡人,在当今圣人废除贱籍之前,那生下的孩子也得归入贱籍!尽管现下不是了,承蒙圣恩,那也是个寻常百姓,可到底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不能止息!
程卓玉头上还蒙着红盖头,只觉眼前一片红晕,她的手心都给汗湿了,一颗心砰砰跳着。
她忍不住啐自个儿,想那么多做什么?只要当了诰命夫人,再多的苦,咽下不就好了?有什么能比没地位没权财更苦的?
她这样想着,又努力扯了扯面颊上的肉,露出一个温柔可意的笑来。
不一会儿,她听见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混杂着酒气和汗味,叫她一颗心又空空落落起来。那头媒人说得甚么,程卓玉是真听不清,她现下正一心逼着自己,要表现得坦荡,要做出男人最喜欢的那种温柔样子来。
胡烈听着媒婆一句句道吉利话,轻轻眯起眼,大手拿起一旁的秤杆,也不曾从侧边,抬手一下儿便挑起了红盖头。
他面前的女人有些错愕地睁大眼,无措瑟缩一下,又努力对他露出一个勉强算是可人的微笑。
媒婆噢哟一声,接着夸起程卓玉的美貌来,又说她一瞧便是个贤惠的。
胡烈猛啜一口酒,粗犷的面上带着点酒色,浓眉上挑不语。夫妻两人分吃了饺子,又听人嗡嗡道了吉利话,房间里便只剩下他们了。
程卓玉捏着袖口,起身准备服侍胡烈更衣,两步上前,却一下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还混着汗水味道,叫她忍不住一阵反胃。
胡烈低头看她,却见程卓玉勉强一笑,手臂环过他的腰身,正欲动手,却被他拎住了手腕。
胡烈的气息灼热,语气却很冷:“不必了。”
他生得五大三粗,脱起衣裳来也没什么将就,只是粗粗拽下来,又丢在一边。程卓玉刚松了口气,见他铁塔一般壮硕的身材,却又给吓了一跳,她心里不是一丁点的怕。
出嫁前她也读过些妇人该知晓的东西,可是这样伟岸的男人,实在叫她有些受不住。况且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讲究,比外头那些公子哥们差远了。
胡烈冷眼看她,竟是一转身,出了门。程卓玉大惊,赶忙两三步上前抱住他,语气放柔了道:“将军这是要去哪儿?现下都夜了,不若就寝了罢……”
胡烈一点点松开她的手,声音醇厚平静:“不用,还有些事要处理。”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程卓玉向来要脸的,即便心里头急得团团转,也不想再缠,只得眼睁睁看着新婚丈夫离去。她的面色很不好,直直瘫坐在床上,压了绸面上的枣子桂圆也不自知。喜烛染了一夜,烛泪滴完,天光未明。
一连三天,胡烈都没再来瞧她。
天晓得程卓玉这三日是怎么过的。
胡烈没有爹娘,也没有亲眷,只有个胡人干娘,瞧着也不像是干娘了,当他祖母都绰绰有余。听闻是胡烈在来中原的路上认的,这老太太还拿着家里仅存的余粮救了他一命,于是等胡烈功成名就了,头一件事便是把他干娘请来京城享福。
人人都道胡烈忠孝,不比汉人差,可谁又晓得程卓玉这心里头有多苦?
亲娘也就罢了,可这却是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请来的胡人穷酸老婆子,竟也配叫她侍候?
偏偏程卓玉心里也晓得,她若是不学乖些,胡烈怕是一点也不肯再碰她了,那还怎么得了?于是她日日晨昏定省,侍候着胡人老太太起居生活,可这老太太汉话讲得又不好,她根本都听不懂,所以大多数时候还带着点怨气,回话都很简短。这侍候是侍候了,那双眼里却不怎么友善。好在这老太太也不与她计较,总是乐呵呵的,后头也不怎么讲话了。
其实这本是程卓玉能翻身的机会,因为胡烈那头还派人看着她,瞧瞧她的表现如何,然而她身上发散的这点不快,却是一点也不漏地被胡烈知晓了。
他心中冷笑起来。
他不是汉人,但也建功立业,为了圣人撒过热血,忠心耿耿。可是总有人拿这点叨叨,仿佛他从血里头就带出了原罪,一辈子也别想被豁免。原本他以为,成亲了,好歹有媳妇能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可是现在看来,他这媳妇,怕也是那些人中一员。
三朝回门时,胡烈还是陪着程卓玉一道的。
这也是她头一趟见胡烈在阳光下的真容,粗犷不羁,却别有一股男人味,个子又高又壮,一身锦衣绷在他身上,威武而有力道,与那日穿着喜服的男人给她的感觉,并不相似。
她偷偷看胡烈的脸庞,却发现他其实长得也不那么像低贱的胡人,虽然眉目深邃,可是眼睛却是深棕色的,不仔细看根本不能觉出甚么。
她心中后悔极了,忍不住带着笑搭讪两句,好在胡烈并不曾多冷待,虽然也不热情,却还是有礼地一句句回应着。
她心中才略有些放缓下来,心道这就是娘家厉害的好处,即便是胡烈这样的,也不敢做太过。
她今儿个是特意打扮过的,头上是整套赤金莲花头飞翼头面,衣裙上绣纹繁复掐着金丝,一身水红色褙子在腰线处雅致地勾勒出纤细美好的身段。她娇媚的红唇轻轻扬起,带着一股美人独有的自信,认真看着胡烈同他说话时,声音都像是滴着水。
认真来说,面前的女人的确是胡烈见过的闺秀里面出挑的,当然,他也根本没见过几个闺秀。不过他还是有些倦怠,只是简单敷衍着女人的热情,并不想更多谈论。
老太太和镇国公在花厅里等着,待小俩口一来便开始摆膳。虽然程卓玉并不是他们的亲孙女,但好歹也养在膝下这么些年了,即便她没出嫁的时候做过些荒唐事儿,但好在不曾真的害人,老人家总也不想见天为难个小辈。
老太太即便神色淡淡的,但好歹也说了两句话,只程卓玉憋不住悄悄问了句:“二妹妹呢?怎么都不见她来,可是有甚么事体耽搁住了?”
老太太道:“病了。”
是的,阿瑜不仅病了,心情还非常的差。
因为她从丫鬟那头得知,蔺叔叔来过一趟,给她把脉掖被子还叨叨(……)了几句,可是她全没遇上,反倒是一个人瘫倒在床上睡得可沉了。
她特别相见他的,有时候梦里头还会梦见他,只是醒过来只约莫记个大概,到了白日里头又给忘个精光。她总是有些遗憾,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她的生活里没有他,久了就仿佛他们从来没相遇过一样,又觉得莫名沮丧。
虽祖母总说,只要念在心里,总有一日能生发起来,可她还是无端觉得生气,最近偶尔做梦梦见他,都觉得想掐他,问问他为什么还不来瞧她,是不是不喜欢她了?
前些日子她病了,想必他也是放下手里的繁琐政务,赶着雪天来瞧她的,可是她却生生错过了。
阿瑜又忍不住怪自己,怎么这么贪睡呀,真是一点也不懂事。
不过阿瑜很快便见着她心心念念的陛下了,因为阔别多时的皇太后进京了。太后娘娘进京,自然就要大宴宾客,让全京城的女人们都知晓,谁才是她们应当尊敬的,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了。
皇太后也算是阿瑜的老熟人了,这位老太太好歹养了她一场,即便后头出了些旁的事体,但她心里对这位太后娘娘还是并无多少恶感的。
不过皇太后可未必就一样想了。
这趟她进京,身边还带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