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着锦衣,满头珠玉,脸色勉强,鬓发苍白,略有点紧张,见了大长公主好歹仪态端庄。
还有一个大夏天穿着夹棉的裙袄,给一个小丫鬟扶着颤颤巍巍参见大长公主。只这老太太脸盘圆圆,一见尊贵的公主也不怕,笑呵呵地给人行礼,又给阿瑜行礼。
第70章
这头宴席已经开始了,四个老太太围成一桌,外头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大长公主恍惚间以为自己去了最热闹的市集。
她对面儿的圆脸穿厚夹袄的老太太吃得极快活,一筷子一块儿肥肉,又活络夹了一大只虾,舀一勺子蟹黄豆腐,在勺子里头冒着尖,呼噜呼噜泛着油光。这老太太动作很粗,但却不叫人觉着厌恶。
大长公主原是不欲多谈,可也忍不住说道:“你用这么多荤腥油菜,只怕身子克化不了。”
圆脸老太太抹抹嘴,哈哈笑道:“大长公主不知,老妪如今年过七旬,从不养生,能多活一日,便有滋有味多过一天,又有何惧!”
大长公主心中有所触动,但还是淡淡道:“活着非是为了用膳那么简单。”
戴着红花满脸皱纹的老妇人点头认可道:“俺不懂那些道理,只觉得大长公主说的么错!俺活到这岁数,拉扯一家十几个娃儿,可不就是为着他们么!”
大长公主略一笑,并不说话,有了点兴致于是转头问身边用膳用得最是拘谨的老太太:“你觉得如何?”
锦衣老妇人有些不知所措,听大长公主问了两遍,她才听清了,声音沙哑而轻:“回、回公主话,老妪不知……”
这老太太极力思考,一双疲惫苍老的眼睛有些困惑,又慢吞吞答道:“老妪觉着,能活着已是很好,万不再想其他是非。吾儿子在外行商多年……在南方置了房产美妾,老妪……老妪只盼着有生之年,我儿还能归来瞧我一面,便别无他求了。”
锦衣老太太并没有往下说,只是继续疲惫地小口小口吃着饭菜,瞧着便是十分没有胃口的样子,但大约是怕贵人不喜,才勉强下咽。
大长公主心里叹气,轻轻颔首,并不多话。
等宴席时候过了,她亦不欲多留这些老太太,使下人每个看顾好,务必安稳送到家。
却独独留下圆脸老太太。隆平大长公主含笑问道:“本宫觉得与你有缘,这些日子过得厌气,便想留你多说两句话。”
圆脸老太太呵呵笑起来,尝一口新做出来热腾腾的荷花酥,惬意道:“哪里!老妪是沾了公主的光了,能吃着这么些美食,还有甚么可求的?”
大长公主嗯一声,吃口香茶道:“本宫已命人知会你家人,你亦不必忧心。”
圆脸老太太不甚在意,笑着摆手道:“嗨!他们自己忙自个儿的,哪里管得着我呢!倒是我老伴儿啊,夜里起夜可怎么办哟!”
大长公主微笑道:“本宫会派丫鬟去照顾你老伴,不必担忧。”
圆脸老太太是个健谈的,虽则不认字,也不会甚么四书五经,却还是同大长公主谈到一块儿去了。
圆脸老太太一拍大腿,感慨道:“这儿女都是债哟!活到这个岁数,我也算是还清了,能享几年清净,可真不容易!”
大长公主还没听说过还清债的说法,不由奇道:“儿女如何是债,咱们把他们养大,如何会是为了还债?”
圆脸老太太剥了块儿栗子,便吃边含糊道:“怎么不是哇!我生养他们,愁着吃穿,牙缝里扣扣索索,把他们带大了,又担心婚嫁,又忧心他们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出人头地!”
“现下他们终于开始操心自己的儿女了,我这债算是还完了!不管他们满不满意,能给的我全给了。所以啊,我不指望他们能侍奉我,只求饶我几日清闲日子,能和老伴儿一道看花吃茶。在咱们这样的人家,这已是很幸福了。”
大长公主若有所思,叹着气半晌无话。
隆平大长公主留了这老妪半月,好吃好喝地供着,每日都要同这老太太闲聊几句。
倒也没说甚么大事,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儿,问问她儿孙出息么,儿女争气么,逢年过节都怎么走亲访友,从前有甚么大事儿念念不忘的。
这个老太太与大长公主从前交往的贵妇人都不尽相同,放得开,说得广,没什么忌讳,但又并不会说错话。同她讲话,大长公主莫名愉悦悠然着,这几日倒是没怎么再反反复复,想从前那些灰暗的往事。
阿瑜也随大长公主住在高祖园林里头,不过却不大露面,只是偶尔听听两个老太太是怎么牛头不对马嘴地乐乐呵呵的,自个儿心里头也暖洋洋的。
待大长公主使人把圆脸老太太送走,并赠了个听话的厨子到老太太家里头,阿瑜倒是又黏上来了。
她杏眼明亮,托腮叹气道:“祖母作甚把这老太太送走了,孙女儿倒是瞧她有趣得紧,再多留半月也好嘛!”
大长公主摸摸她光洁的额头,捏捏小姑娘的脸蛋笑道:“傻姑娘,人老太太想回家了啊!”
阿瑜察觉出,大长公主开朗了不少,眼神里头也多了几分悠然愉悦,每日用膳的时候都变长了,也开始挑剔菜色了。
大长公主不说想通了,但这几日与这个民间老太太的对话,着实使她心里明朗不少。这么些年,自从逡之走后,她除了不停的自责,便是觉得人生无味。
在不知道阿瑜的存在之前,她活着只是因为她还能用膳,还能呼吸,并不为了旁的甚么。
她觉得世间妇人都如此。
少女时为了家族,为人妇为夫君、为孩儿,一辈子不说没旁的想头,但大多都无奈顺着大流,最后回头看看这一辈子罢,说不上有什么不好,却也没什么好的。女人不都是这样么?
可是她现在找回了一点从前的感觉。
现在想想,她少女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她也吃喝玩乐,也鲜衣怒马,受着纵容,喜怒哀乐几乎不掩饰。
这与她现下对女人固有的印象完全不同。
到底是什么时候,她从一颗明珠,变成了自己少女时候最唾弃的鱼眼珠子?
她也该尝试尝试,为自己而活着了。
大长公主看着冲她摇尾巴笑眯眯的小孙女,第一次感觉,其实老天即便让她痛苦绝望,终于还是给了她一线生机。
老太太笑呵呵地冲阿瑜张开手:“来祖母怀里抱抱!”
阿瑜一下抱住自家老太,闻闻祖母身上安稳慈和的味道,忍不住想哭。
老太太一见她红了眼眶,也拿帕子给她抿抿眼角,柔声哄着:“噢哟,我们家囡囡这是怎么了啊?哪个不长眼的惹乖宝不开心了?”
阿瑜一下笑出八颗糯米呀,扭扭捏捏低头道:“才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