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不长,但祝夏还是要非常努力才能辨别,傅泽明每说一个字,他就跟着模仿同样的口型,然后复述出这句话:“应……该……还……不……错?”说完,他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傅泽明。
傅泽明笑了一下,说:“正确。”这两个字很好辨别。
祝夏觉得受到了鼓舞,话题既然开始,那就认真讨论,他提出异议:“但‘沈越’的脾气特别坏吧,‘周雪生’十一岁之后就住在他们家当学徒,可能就是被他欺负成了这么顺从的样子。”
“你说得也可能。”傅泽明说,“只是我觉得‘沈越’不会这么做,‘沈越’自负,‘周雪生’后天失聪,在他看来是弱者,没有竞争力,也没有威胁,而且他不想继承玻璃工坊,‘周雪生’来做学徒,对他来说是好事,他没必要欺负‘周雪生’。”这是很长的一段话,傅泽明尽力说得慢,但祝夏第一遍仍然读错了很多词,傅泽明重复了五遍,祝夏都要没耐心了,才读对所有字。
终于读出正确的话,两人都松了口气。
祝夏觉得傅泽明说得有道理,他同意这个答案,于是换了个话题:“对了,昨天下午开会,聊‘沈越’的时候我走神了,你跟文导聊什么了?”他今天上午把其它三个人的安排表要来看,发现就傅泽明最轻松,除了手语课其它时间全是自由安排。
虽然因为“沈越”的职业是作家,不用像他一样每周末去学习吹制玻璃,但“沈真”的职业是老师,王莱也还要戒烟、戒酒、和林韵练习合奏,“吴小曦”的职业也是老师。
傅泽明听到这个问题,停顿了一下。
“这几个月我只希望你放松,‘沈越’的所有性格问题,归根结底在他不愿意克制自己,他惹人厌,但他自由,为什么要害怕放纵欲望?人活在世上不得不克制,可表演属于自由,释放和认识都是表演的依托,当你是‘沈越’的时候,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找王莱吵架也行,她很乐意。”昨天下午,文嘉仪这样说。
祝夏看傅泽明没答话,拿胳膊肘碰碰他。
傅泽明回答:“聊得太多了,你不嫌麻烦,我就说给你听。”
祝夏立刻想起刚刚傅泽明把一段话重复五遍的光景,那段话也就六七十个字儿,都搞得傅泽明成了复读机、他跟研究密码的情报人员一样,文嘉仪说得肯定只多不少。他怕麻烦,也怕傅泽明麻烦,忙道:“算了算了,晚上我摘了耳机再聊这事儿吧。”
傅泽明问:“那还想聊什么?”这句话重复两遍,祝夏复述了出来。
祝夏看了眼时间,他跟傅泽明也没说几句话,愣是消耗了二十分钟,他从来没觉得说话这么累过。祝夏放弃地摆摆手,没精打采地说:“不想聊了,我现在真的佩服‘周雪生’,他都学了手语,为什么还想去学读唇语?还学会了。”
这句话一出口,坐在木质长椅上的两个人忽然沉默,然后他们看向对方,从对方眼里读到了相同的疑问,也一齐问了出来:“‘周雪生’为什么要学习读唇语?”
无论是少年时还是成年后,“周雪生”人际关系都极为单纯,需要和他大量交谈的人,都或多或少会一些手语,再加上“周雪生”是后天失聪,本身可以说话,又识字,完全能满足他和别人的日常交流。学习读唇语费时费力,成本极高,他完全没学这个的必要。
这个问题现在无法解答,如果要讨论肯定是长篇大论,他们将这个问题暂时搁置。
第十一章
当隔音耳机戴到第四天,祝夏的新鲜劲儿完全过去,开始觉得不舒服。
世界变得太安静了,就会很无聊,很多事情都不能做。想看电影,只能当哑剧看;想听歌更是不可能;打打游戏,没声音打起来也不带劲。
因为交流起来困难,别人越来越少和他说话。王莱嫌麻烦,现在完全不搭理他;林韵倒是准备了个小本子,祝夏跟她说话,她会把回答写在本子上,但两个人没有共同话题,聊不到几句就相对无言。做饭的阿姨、照看花园的园丁、打扫的钟点工更不会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这让祝夏感觉自己变得多余。
只有傅泽明还像对待正常人一样跟他聊天,但他们俩聊一次也够折腾,祝夏不想折腾傅泽明,就憋着尽量少说话,只是比以前更黏傅泽明,傅泽明走哪儿他跟哪儿。
他开始理解“周雪生”的顺从,不是被欺负了选择逆来顺受,而是他明白自己和其它人不再一样,他变得多余和麻烦,他不想一个人,所以只要有人愿意和他呆在一起,他就愿意顺从那个人。
下午,傅泽明坐在落地窗前跟元元发消息,元元把所有宠物的近照发给他看,他到文嘉仪这儿来之后,家里的小动物暂时交给元元照顾。
祝夏坐在傅泽明对面,趴在圆茶桌上打盹。因为白天戴着耳机什么也做不了,他开始沉迷夜间活动,每晚摘了耳机就熬夜看电影、打游戏,早晨爬起来上手语课,下午做完减重锻炼再找时间补眠,但他补眠的时候也挨着傅泽明。
收到最后一张垂耳兔照片,傅泽明点开看了两分钟,准备退出微信,元元却又发消息问:老板,祝夏现在干嘛呢?
傅泽明看向对面,祝夏闭着眼将半边脸埋入臂弯,稍长的头发向一侧垂落,露出另外半张脸的饱满额头与一段脖颈,还微微张着嘴,隐约可见雪白的牙齿。
这个睡相有点蠢,傅泽明调出手机相机将镜头对准面前的人。
“咔”一声响,不是快门的声音,是房门开了,林韵站在门口,看着傅泽明给祝夏拍照。傅泽明收起手机。林韵走进屋子,她看一眼正在睡觉的祝夏,放轻了声音:“我的耳坠可能掉在这里了。”她的耳朵上只挂着一只耳坠。
傅泽明站起来戴上眼镜,也压低声音说:“我帮你找。”
林韵向傅泽明道谢。他们的态度都疏离有礼,就算有一位清醒的第三人在场,也决计看不出这两个人曾交往过。
阳光铺入半间屋子,傅泽明在窗子这边找,林韵在吧台那边找,祝夏戴着耳机伏在桌上好梦正酣,对一切无知无觉。
沉默维持了五分钟,女孩子轻轻说:“第一次看到你给人拍照。”
傅泽明已经找到沙发附近,闻言望向林韵。
有些人觉得分手之后可以做朋友,但他们并不是这种人。分手后两人都删除了对方的联系方式,偶尔在工作场合碰面也就是笑笑或者点点头。傅泽明对林韵的搭话有些惊讶,回答:“我不怎么拍照,因为不擅长摄影。”
“是这样啊。”林韵说,“虽然曾经是男女朋友,但我好像不太了解你,你应该也是才知道我会拉小提琴?”
毕竟只交往了三个月。傅泽明真心诚意地称赞:“才知道,你拉琴很好听。”
“我当初没有真心想分手。”
傅泽明翻靠垫的动作停住了。
林韵正在检查地毯,孤零零的坠子轻轻晃动,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与她的容貌相得益彰。第一句说出来,后面的话就会更容易,她自嘲地说:“因为很少约会,你也不太主动,一次喜欢我都没说过,我想干脆把话说得严重点,让你对我多上心,没想到真的分手了。”
傅泽明沉默片刻,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林韵觉得尴尬,“我只是……当年说不出口,但一直想知道,你那时候是不是不喜欢我?”
虽然那时的心动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的的确确发生过。傅泽明意外林韵会这么想,他回答:“那时候我喜欢你。”
林韵看起来比傅泽明还意外,但随即释然:“谢谢,好歹我没有一厢情愿。”扒开地毯的长绒,一只耳坠闪闪发亮,她拾起那只坠子站起身,笑道:“找到了,再见。”这个笑容非常客气,是他们已经确立的界限。
林韵退出屋子,带上房门。
四天后,文嘉仪回来了,召集大家开会。过去四天,林韵和傅泽明的状态看起来变化不大,而王莱因为暂时戒烟戒酒,整个人处于一种肉眼可见的不快中,祝夏则萎顿不少。
小会客室里又充满了红茶的香气,文嘉仪连日奔波,在熟悉的舒适环境中流露出了疲惫的神态,她啜了口茶,说:“今天开会谈两件事,一是想知道你们对角色有没有新的想法,第二件关于外景,先聊角色,就从……林韵你先,书单你看到哪儿了?”
林韵手上拿着这几天看书做的笔记,她把笔记本递给文嘉仪,说:“刚刚看完《阁楼上的疯女人:女性作家与19世纪文学想象》。”文嘉仪接过笔记本,一边翻阅一边示意她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