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每个理想国的公民,包括周露,都不念前生,不恋过往,不畏前路,不惧死亡。
周露没有关于前世死亡的记忆,但是她想,所谓的死亡一定就像这首诗里所说的一样,不过是一场黑暗的长眠罢了。她这八十年人生的疲惫和痛苦在母树慈爱的怀抱中都会一扫而空。她会被重新净化成一个纯粹、崭新的生命,到那时,她会在母树慈爱的夜幕中苏醒。
于是她痛快买下了这本书,并在未来的岁月里将它翻了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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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周露难掩得意地给这位年轻人说道:“我可能买的是国内第一本泰戈尔诗集。”
年轻人闻言震惊极了,他失声道:“难道那家书店是开明书店?!老板是乐景先生??”
周露矜持地点了点头:“没错。”
年轻人不由肃然起敬,眼中满是艳羡地看向周露:“我还是在历史书上看过他的名字。乐景先生来历神秘,生卒年不详,忽隐忽现。他卖的书查不出作者来历,却引发国内各个领域的震荡。就连现在,我们学校的语文课上还要学习他书店里卖出的书呢!”
周露当然明白那个叫做乐景的书店老板是个多么重要,多么神秘的人物。所以在六十年后的今天,她还对那段回忆如数家珍,难以忘怀。
年轻人又问道:“史学界都在猜测乐景先生可能不属于这个世界。嗯……您明白我的意思吧。毕竟很多书里的人真是太奇怪了。他们竟然是从人类女性的肚子里出生的,而且一出生就是婴儿,每过一年竟然就增长一岁,而且最可怕的是……”年轻人睁大眼睛,好像看到什么可怕又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样:“每个人的自然寿命竟然都不一样!有的人可能活了十几年就死了,而有的人却可以活一百多岁!”
周露赞同地点了点头:“是啊,他们的成长经历简直是跟我们倒过来的。一出生就像我们老时那么幸福、精力充沛,那么当他们老时,年老体弱,耳聋眼花,该多么难过呀。”
年轻人锤了锤有些酸痛的背,深以为然。他忍不住追问道:“然后呢?后来你又遇到乐景先生了吗?”
周露目光悠长,再次沉浸在回忆里:“后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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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面时,已经是二十年后了,那时候周露四十七岁了,已经结婚十三年了。新郎就是她六十七岁那年遇到的转校生。
那年,她凭借着那本泰戈尔的诗集成功和转校生搭上了话。他们一起读诗,一起讨论,两颗年轻的心也越来越近,他们也因为对方而完整。最后,在从学校毕业后,他们走到了一起,成为了法律意义上的一对夫妻。当时,她和他都是六十岁。
他们白发苍苍,他们身体佝偻,他们年轻而丑陋。可是他们都知道,对方那丑陋枯萎的躯壳下隐藏着金子般的灵魂。可是就算再恩爱的夫妻,也终究会吵架。这几年,因为一些生活琐碎摩擦,两人闹的颇不愉快。尽管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还爱对方,但是这份爱已经吸饱了十几年婚姻的油烟,变得油腻起来了。
这些年来,周露不止一次想起过那位神秘的书店老板——真要说起来,他还是她和她丈夫的媒人呢!要不是那本泰戈尔诗集,她和他也不会走到一起。现在她又再次陷入婚姻的困境,她渴望她能再次从老板那里获得一些有关命运的启迪。
可是她却一直没见过他了。
与此同时,社会上关于乐景的讨论由起初的喧嚣尘上,慢慢变成无人问津的陈年旧闻。就是在这种时候,她再次遇到了乐景。
当时她刚从报社下班,因为堵车而选择了绕路,然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那家书店重逢了。
还是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书店,老板的容貌一如初见。
她怔怔地看了温雅从容的老板半响,突然问道:“您还记得我嚒?二十年前我在您这里买过一本泰戈尔的诗集。”
听到她前半句原本还有些迷茫的老板慢慢苏展开了眉眼,温声说道:“是你啊。你看起来年轻好多。”
周露摇了摇头,纠正道:“不是年轻,我变老了。”她端详老板一层不变的容貌,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她只是轻描淡写道:“老板倒是保养的很好,看不出年纪呢。”
老板笑了笑,问:“这次来,想买什么书?”
“我结婚了。”周露脸上带了一丝疲惫,“所以您这里有没有有关爱情和婚姻的书呢?”
“有啊。”老板起身从书柜处抽出两本书放到了柜台上,指着《傲慢与偏见》说:“这是爱情。”又指着《围城》说:“这是婚姻和人生。”
周露这一次没有翻看,直接付钱后把书塞进了公文包里。然后她抬头看向乐景,目光有自己都没发觉的探究和期盼:“我们下次还能见面吗?”
老板勾起唇角,这个微笑无端在她心里多了几丝神秘的意味:“只要你活的够久,那么我们终究还会相遇。”
周露也笑了起来,她的目光说不出的坦然:“那时候我可能已经转换了容貌和身份,但是,‘我’终究还是‘我’。当我站在您面前时,我希望您能认出来我。”
“嗯。一定会认出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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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然后呢?”年轻人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以后还见过他吗?”
周露晃了晃悬浮在长椅上空的小短腿,卡擦一声咬掉了黏在糖棍上的最后一小块草莓棒棒糖,含糊不清地郁闷说道:“没有了。自那一次又过去了四十年,我再也没见过他了。”她孩子气般鼓了鼓腮帮子,拔掉嘴里的糖棍扔进了垃圾桶里,“大概等我转生后才能再见到他吧。”
“这样啊。”年轻人不由有些失望,然后他又想起了什么,追问道:“那最后您和您丈夫怎么样了?”
“这里,这里!”周露眼睛一亮,站了起来冲前方招了招手,就见一个掂着塑料袋的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周露面前,看着笑的见牙不见眼的周露,皱着眉头老气横秋训道:“都说了要你在旁边等我了,你还乱跑!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人家腿酸了嘛!”周露撒娇般摇了摇男孩的胳膊,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给你亲亲,你不要生气啦。”
男孩的脸肉眼可见涨红了,他不好意思地瞥了年轻人一眼,拉了周露一把,小声嘀咕道:“有人在呢!你注意一点!”
周露笑嘻嘻地看向年轻人,大方地介绍道:“给你介绍一下,他就是转校生同学,我老公季安。”
年轻人恍然,凝视着这对相顾一笑,目光中缠绵着化不开情意的老夫妻,他想,他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道别了年轻人,周露和季安手牵手向家走去。
一路上,周露都在叽叽喳喳地跟季安说她和年轻人的那场谈话,季安微笑着认真倾听着。
周露握紧季安小小的手掌,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小小声感慨道:“我那时候真的以为我们走不下去了。”
想起那时候,季安也有些心悸,“还好那时候你从乐老板那里带回来了《围城》。”
“是啊。”周露轻轻闭上了眼睛,闻着丈夫身上她最爱的黑巧克力的苦香,声音是历经千帆后的平和:“世间婚姻如围墙,“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重要的是难得糊涂。”
两人陷入一阵愉悦的沉默,同时享受这一刻甜蜜的静谧。
半响,季安握紧妻子的手,突然说道:“我们比方鸿渐夫妇幸运多了。我们不沉溺与皮相,志趣相投,从白头走到黑发,从萎缩走向挺拔,我们才是真正灵魂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