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爱她,魏无恙护她,七十五岁高龄的曾大母,躺在病榻上念念不忘的也是她这个曾孙女的事。
何其有幸,她拥有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三个人。
“曾大母,腓腓只想要您好好的,不要您劳心费神。”她故作轻松地偎依在杜凌霄肩头,终还是被哽咽声出卖了情绪。
“好孩子,别怕,再等两天,曾大母一定为你讨个说法,到时候你跟着曾大母就行。”杜凌霄无比坚定,一锤定音。
第三天,当杜凌霄命人用带屏联榻抬着她朝麟趾宫去的时候,芳洲一路上都在揣摩她的意图。今天是五日一次的朝会,文武众臣都会脱履解剑,到宣室与刘炽一起议事,曾大母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个时辰去?
她该不会想面诘天子和百官吧?芳洲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还未理清头绪,就听小黄门报唱——
“吉时到,陛下临朝。”
刚好杜凌霄一行也到了宣室门口,她朝张宝暼了一眼,后者会意,也马上高声报唱——
“太皇太后驾到!”
高亢嘹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宣室显得尤为突兀,包括刘炽在内的众人都愣住了,趁着这个功夫,杜凌霄带来的人手脚麻利地将她抬到刘炽身边安置妥当。
她的身子半靠在榻上,凤眸状似无意地四处扫了一圈,缓缓开口道:“老身不过十年未临朝,各位就不认得老身了?”
虽是半躺着,但她威严依旧,霸气尚存,众人马上醒悟过来,连忙高呼“不敢”,齐齐给她行拜礼。
她板着脸,不看底下诸人,也不看刘炽,而是冲门口的方向喊:“进来吧。”
听言,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投向门口。片刻,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姿出现在众人眼前,她目不斜视,抬头挺胸朝杜凌霄走去,并在她身后一步远站定。
众人沉浸在女郎惊人的容貌和端庄的气度中,纷纷猜测起她的身份,却听杜凌霄对刘炽说道:“陛下,你不打算介绍一下你的从女吗?”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悦和莫名的焦虑,刘炽稍一思索就知道了她的来意,看来她已经知道芳洲要去和亲的事了。上一次是大兄,这一次是从女,这世上能让他这个铁石心肠的大母牵肠挂肚的,永远只有一个刘康罢了。
“众卿,这位是临江翁主。”刘炽兴致缺缺。
众人还没从芳洲带来的震憾中回过神,普遍对刘炽的话反应不大。只有丞相管卫和另外两人听出弦外之音,三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脸上看到凝重神情。
没有人知道,自从匈奴使者来到丰京的第一天开始,临江翁主刘芳洲就成了和亲的唯一人选。
姬太后视刘康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好不容易他的靠山倒了,怎么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打击报复机会。而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和亲公主,选谁都无关紧要,但他们知道选刘芳洲能卖姬太后一个好,所以当她派人来游说时,双方一拍即合。
这些事都是瞒着皇帝和太皇太后进行的。管卫不怕刘炽,他自信有把握说服他,他怵的是杜凌霄,怕她知道了不肯善罢甘休。后来转念一想她已病入膏肓,动弹不得,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今天陡然见到十年不问世事的她撑着病体带着刘芳洲出现在朝会上,心里莫名有些慌张。
“老身早就知道有人看临江王不顺眼,也知道肯定会有人拿临江翁主的婚事做文章,所以老身在五年前就给临江翁主下了懿旨以防不测,没想到今天真就派上了用场。张宝,把懿旨拿出来给公卿们看看,免得他们以为老身在说笑呢。”
她的话意有所指,众人都悄悄去看刘炽,却见他神色如常,没有半分不悦的样子。
张宝拿出一张明黄色锦帛展开,众人皆伸长脖子去看,但他只是在人前随便晃了一下,就将懿旨直接递到管卫手里。
“丞相,请过目。”
管卫快速扫了一遍,被懿旨上的内容惊住,痛心疾首道:“太皇太后,和亲乃是功在千秋的大事,您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动摇国本呢?”
杜凌霄幽幽的声音响起:“丞相,若老身没记错,当年老身阻止当阳和亲时,你也是这么说的,你好好看看国本还在吗?”
管卫的老脸顿时羞得通红,没想到二十年前的话,她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楚。
杜凌霄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听说丞相长孙女聪明伶俐,如果你同意把她作为公主媵女一起和亲的话,我就不插手这件事。如何?”
“那怎么行,”
管卫想都没想就摇头,“臣之孙女自小娇生惯养,十八年来从未离开父母身边,嫁那么远她会想家的。”
“嗤!”杜凌霄心中气血翻涌,说出来的话狠厉无比:“谁家女郎不是娇养大的,谁家女郎不是从未离过家?临江翁主才十五岁,比你孙女还要小,凭什么你的孙女值钱,我的翁主就不金贵?枉你口口声声要为社稷分忧,现在社稷需要你,你往后躲什么?”
杜凌霄的怒火吓得众人都低下了头,芳洲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急得不行,连忙走到身旁一边替她顺气,一边低声劝慰。
“你,还有你,”杜凌霄怒视太尉和御史大夫,沉声道,“若想遣翁主和亲,你们必须各选三名嫡女媵嫁。”
被点名的两个人瞬间白了脸,求助的目光投向刘炽。
刘炽始终冷眼旁观,没有要替谁说话的意思。众人见他不说话,谁也不敢先开口,倒是一直默不作声的芳洲说话了——
“陛下,芳洲听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三公不愿意送女郎陪嫁也是人之常情,芳洲可以理解。芳洲有一个问题,想请三公作答,若三公真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忠君爱国的话,芳洲自愿去和亲,倘若不是就请三公不要强人所难。陛下觉得如何?”
刘炽直视面前女郎,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粉唇抿得紧紧的,大眼满是坚定和不屈,像极了一个人。想都没想,他就点了头。
听说芳洲才十五岁,管卫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斜眼看她,无所谓道:“翁主请说。”
芳洲不紧不慢道:“倘若匈奴单于是好男风之人,诸位可愿为了国之安危前去侍奉他?”
三公不防她会问出这样的话,心里比刚才杜凌霄让他们送女儿陪嫁还要羞恼难堪。简直一派胡言,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雌伏男人身下?只是若说不行,有刘炽在一旁盯着,又怎么好要求刘芳洲去和亲?
众人都被芳洲的话惊呆了,刘炽却是微微勾起了嘴角。就在三公进退维谷之际,有一个人跳出来嚷道——
“翁主此言差矣,翁主是皇室女,从翁主投胎那天起,和亲就是翁主的使命。”
刘炽眉头皱得死紧。
“阿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原本还在笑着的杜凌霄不敢置信地瞪着说话的人。
关内侯杜仲转向自家姑大母:“臣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而是太皇太后,多年来一直都是公私分明,为何独独在临江王父女之事上屡犯糊涂?”
“中尉府簿吴复功勋卓著,太皇太后偏要把他撵到边关;翁主和亲以文止武,太皇太后又要横加干涉,到底是脑风影响了您的判断还是……有人给您灌了迷魂汤?”
“再说这份懿旨,仲不得不怀疑它的真伪。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兼有脑风之症,难免有神志昏聩,力有不继之时。所以这份懿旨到底是太皇太后所写还是有人伪造都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