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冷吗?”小小姐握住景弦的手。她的声音使我清明了几分。
景弦摇头,颔首回她一笑。
“先生、先生笑起来好好看……”小小姐羞涩地拽着他的衣角,笑得眉眼弯弯。小甜心她总是对他笑,想来已把他的心给焐热许多。
“好看?我也上了些许年纪了。”他对小小姐说完,缓缓走到桌前,离我不过一桌之隔,随意拿起一本曲谱,微嘶的声音也不知究竟是在问谁,“我这张脸,如今还长得好看吗?”
我低头佯装看书,希望他这个问题能跳过我。想来不需要人人都回答一遍他好看这个事实。
“好看啊,我觉得好看啊。”小小姐果不其然是个小甜心。抢着回答。
“姐姐昨天也说好看啊。”小少爷果不其然是个小魔鬼。转手就卖了我。
我故作坦然,抬眸看他。他看我的眼神,惶惑与揣测,兼有许多。
好似霎时间陷入迷离梦境,我也看不明白他。料想是为了我们能互相看得明白一些,琴学后他专程留下来跟我一起用午膳,促进师师间的交流。
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愿意跟他吃饭,跟他一起吃饭我是吃不饱的。概因我在他面前吃得实在太做作。这一点我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但那盘红烧肉瞧着实在诱人,我不自觉伸出筷子想夹一块到碗里。
偏伸出手就撞上了他的筷子。
他滞住不动,抬眸瞧着我,隐隐有些别的什么情绪在里头。终究是一动未动地等着。我猜他是因为有点介意我筷子上的口水撞上了他的。
幸好我不太介意,但也不好意思让他介意太久,于是赶忙抽回了筷子。却见他垂下眸,眉间微蹙。
我默默埋头吃白米饭,决定暂时不再去夹红烧肉,生怕再次招惹到他的筷子。
待米饭过半,我才又伸出手。我的运气该死地背,与他的筷子在红烧肉盘子里再次狭路相逢。
这回我反应十分迅疾,夹起红烧肉抽手就退。他却一把夹住了我的筷子。强势地滞住了我的动作。
我心说,一块红烧肉而已,至于么。我手里的筷子都要被他给掰断了。想必在他眼里,我的筷子它本质上就不是筷子。或许是块被重新焊住的铁什么的才这么耐掰。
反正他夹得太紧,我都能感觉到他手臂在颤抖。
“景弦……”我低声唤他,他从容地看着我,忽地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仿佛自得。我无语地看着那盘菜,好半晌才嗫嚅道,“我想吃一块肉。”
他松开手,低声问我,“我今日弹的《离亭宴》,有没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想要问问清楚?”
容先生教过我,倘若你正疑惑的东西被当事人亲口提起,一般来说唯有两个可能。要么,他自己反应过来漏了蛛丝马迹,想要试探你是否看出;要么,他本就是为了故意让你知道,才让你有迹可循。
我不晓得景弦是哪一种。
我抿住筷子斟酌许久,决定跟他挑得明明白白,抬眸时却见他看着我的筷子,神情微妙。
我没有在意,只问,“……是你今日弹错?还是你往日弹错?”
“是我往日有意弹错。”他没有丝毫犹豫,像是一早就备好了答案,轻声对我说,“错音固然好听,却是叛将府上歌姬所作振军曲中一段。此曲名为《逆天》,其中最为玄妙的便是我往日弹错的那处转音。所以,你第一次与我说错的比正确的更好听时,我很惊讶。却又觉得好笑。”
我此时也很惊讶,但不觉得好笑。这句话捯饬过来便是:我知道你是瞎掰的,所以并不想理你。
看,这不就说得通他为何只顾着擦琴,根本不愿意和我多话了么。可怜我当时还以为他会因此将我引为知己。
说实话,以我的心智不该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何意,也不该刨根究底,可因为是他,我便总是想更了解、更明白一点。虽然过去的那些年,我从未明白过。正是没有明白过,方教我直到昨日才了悟一些往日情分。
“那你当年为何要……”我不敢再说,怯道,“那是要杀头的。”
他默了片刻,道,“不会杀我。”他一顿,垂下眸没再看我,我见他的双拳握得很紧,挣扎许久后才哑声对我道,“因为,若有人注意到,我就可以说那是我师父教我的了……解语楼人人皆知,为《离亭宴》署名的是我师父,唯有寥寥几位主顾知道那是我写的,可那又怎样。”
这是我今年听过的最颠覆的故事。
我消化了片刻,蹙眉道,“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典故,也无人问你。你师父后来也做官去了。”
“正因为没有人问我,所以我寄信给师父,告诉他吏部尚书常来云安春风阁狎玩之事。他若要去弹《离亭宴》献艺,必然会弹我改过之后更妙一些的。”他眸色沉沉,“唯有一点我没有料到,吏部尚书竟也听不出典故,还赐他做了官。不过,他一旦去了朝堂,就危险了。”
原来他当年坐在琴房里摩挲他师父的玉佩,是在谋算这些。而非我所言,想念他的师父。我虽不知道他与他师父有何过节,但想来,这些也统统与我无关了。
我咽了口唾沫,默默将红烧肉咬进口中,吃完才总结道,“原来你当年想的竟都是这些复杂的……难怪不愿意和我一起玩儿,想来,是我心智太幼稚了,只配玩些泥巴。”
“……”他抬眸看向我,异常费解,“你,听我说了之后,想到的就只有这些?”
“啊,对啊。”我也同样费解地望着他,“你没被杀头不就好了吗?”
他凝视我的眼神很烫,比我口中的红烧肉还要烫。眸光炯亮。
“你是这么想的?”他好似松了口气,唇畔漾起一丝笑,期待地看着我。
我啃着红烧肉,有些不知所措,片刻后低声道,“嗯。反正,你心思如何,似乎也不关我的事……”我不太明白他为何专程与我坦诚这些,但我知道,其实不关我的事。
他不算计我就好了,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有看够他。
只不明白没被我看够的他为何忽然又皱起了眉,将筷子捏得很紧。
这顿饭几乎是我一个人在吃,他连嘴都没再张开一下。走出门时我很想问他一句不吃饿不饿,但一想到他不喜欢我以往总在他耳边问些废话,便不敢问了。
直到路过一处门扉老旧的偏房,我驻足凝望时,他问我,“怎么了?”
怎么了?我不知道。
许是那深闭古门的景象,与我回忆中某段故事相合。
那扇老旧的门,一个三顾不入的人,还有无数次的转身。院前梨树飘落一地粉白,风也在为她挽留。
“陆大哥,你倒是进去呀?敏敏姐姐病了好久了,等着你去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