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嘉宪此时愈发的懵了,缓缓伸出手指来,一点点的,往罗九宁的鼻尖处凑着。近了一点,察觉不到呼吸,于是再近一点,依旧察觉不到呼吸。
“御医,御医何在?”他不敢松开妻子的手,可是又不得不把那些该死的,明日就该全部杀头的御医们给喊来。
“皇上可知道我方才有多疼,又有多怕?”就在这时,罗九宁忽而睁开眼睛,就问了一句。
裴嘉宪直勾勾的望着她,唇角抽了抽,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
“小时候跟我八姨一起出去给人接生,见了太多妇人生产之后,夫家所有人的都是围着孩子转,却把个产妇冷冰冰的扔在床榻上,怀壮壮的时候倒还罢了,在怀小的这两个的时候,我便想好了,无论如何,待我生完了孩子,必定得要叫您陪着我。”她吸了些麻贲,兴奋劲儿还没用完了,此时倒也不觉得疼,也不觉得怕,只知道自己一身的孤胆,把个难产拼成了顺产。
“皇后?”裴嘉宪顿了良久,忽而双手握着罗九宁的手,就抵到了自己眼睛上。
他大约是在哭,因为罗九宁的手都给他弄湿了。
方才开玩笑的时候,罗九宁倒没觉得有甚,此时看皇帝是果真给吓坏了,于心又颇有几分不忍,于是劝道:“好啦,我刚才不过吓唬你而已。”
“咱们,可不能再生了。”他诚言道,“果真不能再生了。”
止看这生产时的场面,裴嘉宪便后悔了生那俩小的出来,至于往后再生孩子,笑话,任朝臣们再怎么骂他不如先帝,他也绝不会再多要一男半女。
罗九宁本想说,要不行就再多生几个,她笑了笑,刚想张嘴,只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这一回,才是真真儿拼尽了一夜的力气,就晕过去了。
当然,御医们一来,替娘娘再熏了些青盐,她醒转过来,再打了几个喷嚏,也是累的连看孩子的精神都没有,便又沉沉睡过去了。
直到罗九宁睡安稳了,裴嘉宪这才移驾隔壁,要去看看方才两个折腾了皇后一夜的,小熊崽子。
也不知那一个是公主,又那一个是皇子,总之,两个红皱皱的小团子,在清晨窗外透进来的日光里,憨沉沉的睡着。
看了半晌,裴嘉宪在苏秀、阿青、苏嬷嬷众人的注视下,才来了一句:到底不如禹儿更好看。
苏嬷嬷顿时就笑了:“皇上,您见大皇子的时候,他都已经好几个月了,皮肤都撑开了,当然好看。要知道大皇子才出生的时候,皱成一团,红的像只小老鼠一般,奴婢犹还记得,皇后娘娘那时候抱着孩子,一个人团在床上时的样子了。
此时提往事,就是给裴嘉宪找不痛快了。
此时天色已明,因着皇后生产,皇帝难得高兴,今儿不必上朝,便准备带上裴禹和裴琮两个,策马到这原上好好的驰上一回。
才出了凤仪院,便撞见小苏秀。
她捧着块苏嬷嬷今儿早起才蒸的油胡旋,正站在株梧桐树下吃,不比旁人皆是喜上眉梢,走路都格外的轻快,小苏秀像是九月里叫霜蔫了的茄子,一张脸蔫哒哒的,吃的很是不高兴。
“你家娘娘才生了孩子,正是高兴的时候,你倒好,缘何却是在此哭着?”裴嘉宪今儿高兴,便与这打小儿就在自己府中长大的小婢子也多聊了会子。
“奴婢只是觉得娘娘当时险,所以后怕,怕的要死。”苏秀说道。
裴嘉宪于是顿住,道:“生产不是挺顺利的,又有甚好险?”
便罗九宁装了回死,也不过吓的他魂飞魄散虚惊一场而已。
苏秀捧着块胡旋,吃了两口,也没了吃的心情,抬眸瞪了皇帝一眼,道:“皇上真以为咱们娘娘是顺利生产的?你可曾知道,她生小公主的时候,小公主先伸了一只脚出来,当时那王嬷嬷就悄声的叫说,恐怕自己一生接生没有失过手,今天得有个一尸三命了。”
裴嘉宪愣在当场,不敢相信似的。
苏秀于是又说:“当时,满屋子的稳婆全慌了,哭的哭,叫的叫,甚至有一个晕了过去,唯独娘娘最镇定了,让稳婆们替自己正宫位,又让稳婆上麻油鸡蛋,奴婢分明瞧她快疼的死过去了,可她就是一声未吭。奴婢甚至把手递给了她,叫她若是疼的慌了就咬,她还在笑,她说,徜若咬破了你的手能不叫我疼,我便咬破了也行,可是秀儿啊,咬破了你的手,该疼还是得疼。奴婢当时……”
手捂上唇哽噎了片刻,苏秀又说:“娘娘还曾跟奴婢说,自己只有一半一半的把握,若活,三个人都能活,若死,也许三个人都得死,万一要是她死了,叫奴婢转告您一声,她自打在自家那棵石榴树下见您的第一面起,心里就再也没了装别人的位置,一颗心里满满的,都是皇上。”
言罢,苏秀忽而就想起来,皇后也曾说过,万一自己活着,这话要她闷在心里永远都不能说出来的,自悔失言,捧着块胡旋转身便跑了。
裴琮和小裴禹俩兄弟听说皇帝要带着他们去骑马,大清早儿的,勾肩搭背的就来了。
俩兄弟瞧着一般高,裴禹秀致高挑,裴琮却是矮胖胖的五短,恰是一对好弟兄,本以为今天可以跟着皇帝好好儿策回马呢。
岂知皇帝经过时看都不曾看过他们,出了皇家别苑,一人策着马,于那朝阳才盛的原上,策马而驰,于五月初夏的晴空里,一尘黄烟,腾下乐游原,便往着曲池苑的方向而去了。
“四叔怕是将咱们忘了?”裴琮说。
裴禹撇了撇嘴:“他瞧起来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俩兄弟还小,这世间有太多的新奇玩艺儿是他们所没有玩过的,勾肩搭背的,就又走了。
裴嘉宪漫无目的的策着马,路过一片柿子园,高高的枝头结着米黄色的花儿,繁花一簇簇,显然今秋,又是个柿子繁枝满坠。
再路过一片梨园,繁枝满坠,已是满树枣儿大的,繁嘟嘟的果子,年青的皇帝继续策马往前跑着,终于,路过一片槐林,他于是摘了两株雪白的槐花,又调转马头,往原上奔去。
此时日头才完会升起来,黑天胡地睡了一觉的皇后睡足了,睡饱了,叫苏嬷嬷扶着坐了起来,一个个揭开襁褓,格外好奇的,也正在打量着自己的两个孩子。
于她来说,在第一刻梦到自己宿命的那一天开始,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侥幸。
度过一趟产厄,自然也是侥幸。
可罗九宁觉得,只要自己仍还能如此耐性并从容,所有的厄运,她都能走得过去,只是遗憾,关于爱不爱裴嘉宪的那句话,她此生是不会再开口了。
也罢,就让他永远都以为,她是爱着裴靖的吧。
正如梦中那两个女子所说,满满的繁华,也总还是要有那么点遗憾,才叫真欢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