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市面上大多数的火枪,在铸造枪管的时候,仅仅是铁匠用一根冷铁棍儿做芯,然后把两块极热的铁围绕在铁芯上锻打和焊接,同时转动铁芯,最后再抽出来制造而成。
这样做快虽快,但是由于铸造工艺的水平有限,枪管的均匀度很难达到完美,不但对射击的效果有影响,更容易发生枪管爆炸的惨祸。
所以,当初荷第一次给祁家主人写信的时候,特意写明:精致火枪,手工磨钻,五两银订金。
祁家主人究竟是谁,初荷并不知道。
她最初知道这个名字,是从太爷爷留下来的《枪器总要》这部书中。
这书最后并没有完成,除去前面已经装订好的部分,还留有很多未装订的散页,而祁家主人的书信便夹杂在其中。
信的内容十分简单,不过是以二百五十两银子的价格,订购了五支火枪而已。
当初荷有心思整理这些散页的时候,离家中惨剧的发生已有半年之久。一看到这封信,她尽管年纪尚幼,还是隐约察觉到什么不同寻常来。
她心里一沉,仔细思索这信的意味,手心就微微出了一层薄汗,下意识地往门口看去,确定薛怀安不会突然闯进来,又来来回回把这简单的信读了两遍。
明律不得私制军火,造枪、售枪的商人一律要登记在册,而初荷知道,太爷爷显然是没有去登记过的。她忽然就想起家中出事后,薛怀安不止一次地追问她可知道家中有什么仇家,又或者曾经靠什么营生积累家财,那时她全然不知,唯有无力地摇头。
然而如今,她知道了,却终是下定决心不对他说。
误
薛怀安在德兴茶楼撞见初荷之前,正琢磨着要去哪里胡混掉这个午休,等李抗忘记了提亲的事再回去。
惠安是座不算很繁华的小城,平日里并没有什么案子。薛怀安的顶头上司李抗虽然官名是百户,但实际上手边除了他这个正正经经受过刑侦训练的校尉,剩下的都是些监管治安的锦衣卫,平日里分散在各处乡里,容易指使的只此一个。
故此,薛怀安不敢走远,遂进了离百户所不远的德兴茶楼。
这茶楼是惠安最热闹的所在之一,正午时分,会请来戏子清唱。
薛怀安是个戏迷,虽然这小地方并没有什么太高明的伶人,但偷闲听听也颇为惬意。
此时戏还没有开锣,薛怀安四下瞧瞧,一想自己还穿着官服,被人看到这时出现多有不妥,便选了一个最僻静隐蔽的角落,半躲半藏地坐了下去。
不知怎的,戏子迟迟未到,薛怀安顿觉无聊起来,开始习惯性地观察起茶楼里的三教九流来。
最引他注目的,是一个坐在二楼雅座的年轻人:看相貌,年纪似乎未及弱冠,严格说来还是个少年,可是气质却很是持重,目光安静清冷,发束皂色方巾,身穿同色衣衫,腰配长剑。
出于锦衣卫的职业敏感,薛怀安喜欢对佩剑的人格外分析一下。
——衣服上的灰尘略有些明显,神色微带疲惫,大约是才赶了不少路。他这样猜测。
——身份嘛,打扮像个书生,书生中有好义气者,出门喜欢佩剑也不奇怪,可是,看那棕褐的肤色似乎常晒太阳,手指的关节粗大,仿佛也很有力,倒让人有些怀疑其是个江湖人士了。他如此推断。
——眼睛时不时瞟一下茶楼门口,看样子是在等人。等等,手是半握拳的样子,肩部的线条也显得发紧,看来并不是很放松呢。薛怀安注意到这一点,忽然觉得越来越有意思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是江湖人士的话,他在等敌人、仇家还是对手?都不像,如果是如此的话,他又显得有点儿过于放松。那么,他究竟是在等什么人呢?
薛怀安正津津有味地研究着佩剑的年轻人,娇软清亮的清唱声悠然响起,原来是伶人开唱了。
豆蔻年华的伶人唱的是《西厢记》里红娘的一段唱词,薛怀安听了,猛然一个闪念,心道:哎呀呀,莫非这小子是在等心上人?难不成要与人私奔去也?
这念头让无聊的薛怀安顿时振奋起来,一时也忘了看戏,只顾着与那人一起盯住茶楼门口,等待着女主角的登场。
而初荷就是在这个时候,挎着一个蓝布大包袱,走进了德兴茶楼。
之所以挑选这里作为会面地点,只是因为初荷觉得,这里够热闹,而热闹的地方总是比僻静处更安全些。
她抬眼看向二楼雅座。
只见一身皂色的年轻人果然如往常一样比自己先到一步。两人的目光相遇,默契地互相点头示意,随即,初荷快步地走上楼去。
这细微的眼神交流被猫在一边偷看的薛怀安逮了个正着。他心头一紧,紧盯着初荷肩上的包袱,脑子里好一阵轰鸣,反反复复就只有“私奔”这两个斗大的字蹦来蹿去。
他只见初荷稳步走到佩剑少年的身旁落座,两人却一句话都不说,分明就是那种明明极其熟稔,却还要假装不认识的低劣表演。
就见初荷将包袱放在膝上,微微歪着头,佯装认真听戏的模样。这样坐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将包袱递到身边的年轻人手中,稍侧过脸去,弯唇友善地对少年微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当时伶人正唱到让人脸红处,还是因为身侧少女如三月烟雨一样浅淡透明的笑容着实让人心跳,年轻人沉静得近乎严肃的脸上现出一抹一闪即逝的羞赧。
他快速接过包袱,利落地打开结,低头查验起来……
包袱中除去应约交货的火枪,那支额外的新型枪支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他转头去看初荷,满脸疑惑,略略贴近她的耳边,低声问:“多少钱?”
初荷的眼睛仍旧盯着唱戏的伶人,也不言语,只用手比了个八字。
年轻人明白那是八十两白银的意思,但这个数目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决断的范围。
他眉头一蹙,正身坐好,摆出继续听戏的姿势,没有立刻答应。
初荷像一个老江湖一样,并不急于迫对方表态,也如一尊小小的不动佛那般,静坐着听戏,脸上看不出分毫情绪。
年轻人用宽大的袍袖掩盖住膝头装火枪的包袱,开始暗地里摆弄起那支新款火枪来,脸上同样是不露心绪的淡定。
好一会儿,他缓缓做出一个格外明显的点头姿势,以极低的声音说:“好,成交。”
初荷终究还是年幼,忍不住就带着些许得意地甜甜一笑,伸出藏在袖中的小手,做出收钱的姿势。
年轻人便也笑了,将一只袍袖挡在胸前,半掩着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只用眼角一瞟,就算出数目,扣了一张揣回去,将余下的收在袖口里,隐蔽地递了过去。
薛怀安看到这里,已经按捺不住要跑上去抓人的冲动,额头上密密匝匝地布了一层细汗,心中愤愤地想:这两人根本就是在眉目传情!那个江湖小子将手用袖子掩着递过去,究竟是什么企图,难不成是去偷抓初荷的小手吗?
可是一转念,他心里又不免觉得难过和迷惑起来,只觉得初荷背着自己决定了如此大事,难道是在自己这里受了什么委屈,竟然到了要丢下自己,跟着别人偷跑的地步?到底是没有给她吃好穿好,还是让她干的家务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