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店伙计包点心的工夫里,她避过门外车夫的视线,假装随口说道:“你们家的果酥做得极好,连猫都爱吃……咦?怎不见那只经常蹲这儿吃果酥的黄狸了?”
包点心的伙计是新来的,加上她戴着斗笠,因此没认出她,随口答道:“那只黄狸病死啦。”
“死了?”
伙计慌张道:“啊,那猫来前就病了,可不是吃了我们家的果酥得的病!”
“什么时候的事啊?”
“两个月前呢。好了,姑娘,承惠十六文钱。”伙计将包好的点心给她。
谢长晏拿着点心回马车,心中有点难过。她知道黄狸早就病了,这次来客栈,其实是想亲自打听一下孟不离的下落。但明说的话,怕人起疑,只好旁敲侧击问猫,没想到猫在她离开后就死了。
等等,也许不是离开后,而是离开“时”?!因为猫死了,所以孟不离才离开她身旁,幕后之人才顺利将她掳走?
对,肯定是这样!
于是,带着更大的狐疑,谢长晏又去了渡口租船。结果当晚,那船果然不开了。
但她还抱了一线希望,也许胡智仁也是被人利用,并不知情。因此,第二天当胡智仁说红船回来了,可以出发时,她回屋拿了几条丝带,当着他的面说要给黄狸准备礼物。
胡智仁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就是这一点,令谢长晏确定了——胡智仁果然有问题!
猫明明早就死了,胡智仁却一副不知道的样子。怎么可能?!她明明让他派人找过孟不离。但凡见过孟不离的人都知道,那猫对他多么重要,不可能不向胡智仁回报此事。胡智仁是个精明的商人,可他这两个月来所表现的一系列事件都是疏忽、疏忽、疏忽!一个十六岁就爬到胡家继承人之位的人,会这么疏忽大意?
此刻,船上,谢长晏的目光掠过谢繁漪的肩膀,看向她身后的胡智仁。他那温柔的、殷勤的、总是带着含蓄讨好的目光果然消失了,此刻的他,眼眸深邃,唇角微垂,近乎冷酷地沉默着。
相比之下,谢繁漪却仍在微笑,笑得云淡风轻:“那猫本就要死的,我只是替它早些解脱。”
“那程本就是要亡的,陛下也只是让程国的百姓们早日解脱。”
谢繁漪的目光闪了闪,片刻后,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主动退婚,是对燕王没有感情。现在看来,却是我错了。”
谢长晏道:“你错的可能不止这一件事。”
两人目光相对,一瞬间,沧海桑田,浮光掠影而过。
谢繁漪眼中忽然起了许多涟漪:“十九,你的变化……真大啊。”
你的变化也很大,三姐姐。
“我还记得小时候,你是所有妹妹里最活泼的一个,会爬树,会泅水,淘气地上屋顶放风筝差点被雷劈……族学里有人欺你无父嘲讽你,你也不争辩,笑嘻嘻地砸了她的几案……那时候的你,总跟在我身后,一口一句三姐姐。我出嫁的前一天,你独自一人跑来见我,倚在门旁看我,满脸的不舍……”
谢长晏打断她:“我每年都去迷津海祭拜你。”
谢繁漪的浅笑被这句话击碎了。
“我带着兰花出海,祭拜你。从九岁到十三岁。甚至在出发去玉京之前,心中想的还是——我会替你好好活的。你没完成的事,我来完成。我可能做不到你那么好,但是我会背负着五伯伯和全族人的希望,做下去的。”
谢繁漪的目光尖锐了起来:“但你并没有。”
“是的,我没有。因为后来,我发现自己并不想变成你。现在我知道,原来,你也不想当那样的你。”
曾经的谢繁漪是什么样子的呢?
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丰容盛饰绝代风华,品行端正德才兼备。她那么完美。
然而谢长晏知道那么完美的背后,是多少心血汗水、刻苦委屈。
她曾见过她寅时起来在灯光下对镜练剑的样子;她曾见过她一次次从马上摔下来双腿青肿的模样;她曾见她饿得背书时都瑟瑟发抖的模样;她曾见她月事来时强忍疼痛主持大典的模样……
比起不知情的外人,她见过谢繁漪完美之下的缕缕伤痕。正因如此,当人们羡慕嫉妒地说谢家的三女儿真好命,竟能被选为太子妃,将来成为大燕的皇后时,谢长晏心中却只有祝福没有嫉妒。
——那是谢繁漪该得的。
谁能像她那么自律自强,都会成就非凡。
可如果,她的自律自强并非源于自愿呢?
谢长晏注视着一几之隔的三堂姐,忽觉悲伤。为十五年前的谢繁漪,也为此刻的自己。
“你想做什么,姐姐?”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你放弃姓名、身份、皇后之荣,在此沉淀七年,设计将我弄到这艘船上来,想要的只是安宁吗?”
“你不信?”
“无所谓信不信。若你的目的只在于此,我可以配合。”此言一出,翁氏和胡智仁脸上都出现了一抹讶异之色。
谢繁漪则欢喜道:“好妹妹!”
“我已跟你出海,下一步是什么?在长刀海峡等着燕王陛下吗?一,他若不来,你当如何?二,他若真的亲自来了程国,你又待如何?三,他来后你打算如何说服他?让我跟他谈?还是以我为筹码跟他谈?四,若谈不成怎么办?杀了我,还是——杀了他?”谢长晏每问一句,谢繁漪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谢长晏却看不见似的,伸手将花插中的花枝拔了几根出来,开始调整:“姐姐棋艺绝佳,自不会走一步算一步。走我这步棋前,想必全局的棋路都已想好了。这些问题,你心中早有答案,对吧?”
谢繁漪直勾勾地盯着她,半晌后,扬唇又笑了:“自然是有的。但你确定要听吗?”
“听不得?”
“听不得。不听的话,事成之后,放你下船,继续做你逍遥江湖的十九郎君。听了……只能永远将你留在船上了。”
谢长晏叹了口气,将最后一枝花折去,徒留下一截枝干。如此一来,原本已是望而惊艳的一盆花,经她调整后,少了七分唯美,却多了三分空灵,呈现出另一种独特的风格来。
谢长晏将它推到谢繁漪面前。
谢繁漪注视着这盆截然不同的插花,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盆花我给起了个名字,叫——朝闻道。姐姐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