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动,一会儿看看谢长晏,一会儿看看燕王,一会儿再看看吉祥,吉祥给了他一个“千万不要多嘴”的眼神。
彰华继续摩擦着扶手上的龙头,凹凸起伏的雕纹一个劲地往肉中钻,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这把龙椅真硌手,是不是该换个造型了?但公输蛙走了,求鲁馆又一时半会儿重建不起来,找谁做好呢?长晏雕工不错,可惜也要走了……
当他莫名其妙想到这一点时,心中忽然一悸,就像机杼再次出错,一条线崩了,眼看整匹布都要抽丝,彰华当机立断道:“朕准奏。宣礼部和翰林院办置此事。至于一百二十杖……”
“我替娘受。”谢长晏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郑氏忙道:“不行,媒妁之言父母之责,万万没有让吾儿……”
谢长晏握了握她的手,目光却轻轻柔柔地投向龙椅上的彰华,用同样轻轻柔柔的声音道:“是我无用,令陛下失望,令母亲担忧。一切皆是长晏之错,娘亲体弱多病,受不得如此酷刑。求陛下责我一身,勿怪他人。”
彰华的目光闪了闪:“杖刑除了伤人皮肉,毫无用处。削郑氏诰命,降为庶民,即日遣返,并其女谢长晏,永不得入京。谢氏子弟,不得参加科举。钦此。”
谢长晏呼吸一滞,愣愣地望着彰华。
彰华却似累了,不再多言,拂袖起身离去。
谢长晏僵立半晌,缓缓弯腰磕了一个头:“谢……主隆恩。”
日近正午,雪已停,厚厚积雪覆满京州。
从皇宫回知止居的马车上,郑氏跟谢长晏彼此对坐着,相视无言。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郑氏忽然道:“死心了?”
谢长晏唇角微微一勾,却如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她将头抵靠在窗边,从飘拂不定的窗帘往外,看着执明殿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没有不舍,只有惋惜。
“你啊,真是胆大妄为啊……”郑氏用袖子揉了揉自己的脸,揉出一脸的心有余悸,“敢用退婚来试探天子心意的女人,千古以来大概也就你一个。”
“我如此妄为,娘却还陪我演戏?”
郑氏一笑,伸出手替她将几缕乱发拨到耳后:“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呢?”
谢长晏看着母亲,原本堕到雪里的心,慢慢地回暖了。
昨夜,她与郑氏彻夜长谈,将她跟彰华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娘亲,然后问她,自己该怎么办。
郑氏笑了笑,答道:“这要看你求的是什么了。你若求的是敬重、是安稳、是富贵,那么,就把皇后作为一份职务去做,无私,为公,就当自己是女版的另一个宰相。”
“娘就是这么做的?”
“是啊,二十三年,兢兢业业,做得还不错。”
“那我若求的是恩爱白头呢?”
郑氏看她的神色很是心疼:“那么,还是换个夫君吧。”
“陛下不行?”
“不行。”
“为何?”
“因为他已明确告诉过你。而且……他真的是个……好陛下。”
彰华此人,因为自律,心埋得极深。也因为自律,不会纵容自己犯错。那种爱上一个女人从此君王不早朝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做他的皇后,会很辛苦很辛苦。
谢长晏听了母亲的话,沉默了许久,最后抬起头来:“可是,我还是想试一试。”
之前觉得自己可以胜任皇后之职,是因为对燕王无爱。
而今知道了燕王就是“风小雅”,便知道了无爱的婚约多么可怕。
漫漫此生几十年,若无爱,怎么熬得过去?
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她都明白,但她还是想要求一求——
求一段不一样的、帝后相爱并肩同行一生的传奇。
所以,她和郑氏,演了今天执明殿的一场“戏”。
她想求彰华一个承诺。
可是彰华……不给。
结局如此惨烈。
却又好像不那么痛苦。
毕竟,解脱了。
自此后,一别两宽。
“只是连累了族中的哥哥们……”谢长晏愧疚地低声喃喃。
“这倒不用担心,五伯本就不让儿孙们做官的。”郑氏却不放在心上。
谢长晏看着母亲,觉得她是个很神奇的女人。她在谢家几乎是恪守礼法的典型,平日里对女儿的教诲也字字不离圣人雅言。可是,她会为了让女儿可以寻查真相而帮她落水遮掩,还敢为了她上殿冒犯天子!
为了自己,娘亲什么都肯做!
这个认知,令谢长晏被彰华伤得千疮百孔的心重新修补了回来。
如此娘亲,十个彰华也不能换啊!
所以,现在这般结局,也蛮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