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非只是心血来潮,亦并非没有半分脑子,只为了对他表达一丝抗议。
她仔细地设想过,刘郅那时正在计划东侵,军队改革势在必行,新的军令已经颁布下去,这个兵符造了九对,左半部分分别在不同的守将手中,军令是提前半个月颁布的,有各路信道驿站下发,这会儿应已全部收到了。
新的军令上严明,凡调兵遣将,除非刘郅亲临,否则必持兵符,兵符合二为一无错之后,方可使兵
兵符已交由各位来拜贺的元帅大将,吃了酒,现下已各自离开了。
按这个时辰,最近的将领,恐已到了驻地了。
谨姝这时候把兵符偷了,意味着刘郅将会前所未有的危机,此番大刀阔斧的改革,除了定下严明而统一的条例,亦顺手收拾了几个不甚老实的大将,兵权亦发生了一番不小的变动,如此一来,内部勉强粘合的微薄平衡,很容易被刺激、被打破。
如果临时撤换兵符,恐又让那些手中握着实权时刻提防刘郅的大将心生疑窦,以为他又在耍什么花招,亦或者又准备割谁的肉、放谁的血。
所谓帝王之术,在于钳制和维系某种微妙的平衡,刘郅正处在和各路兵马的磨合之下,他暂时还能威慑,但情况朝夕可变,他亦不得不小心,这时候再去刺激他们,无疑是非常愚蠢的。
且朝令夕改本就是一项大忌。
刘郅失了兵符,肯定会大怒,继而封锁整个府邸,以他自负的性格,绝不会认为有人胆敢再他面前偷东西,他就算掘地三尺也会把这个小小的东西找到。
如果找不到呢?
他就要撤换掉这个兵符,亦或者……重新打造。
撤换掉势必承受着巨大的军队倒戈的风险。
但如果只是重新打造他这半边的,那么失窃的兵符将会是一枚小小的,不知什么时候会咬刘郅一下的暗中匍匐着的蝎子。
谨姝知道,她现在在做的事,是把一只白蚁放在刘郅构建的帝国蓝图的基架上,或许它早早死在砖石挤压里,或许它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繁殖着,把那基架,一点一点啃噬成碎末,然后在某一日,使其轰然倒塌。
谨姝小心又谨慎地盘算着,她知道,她拿到兵符并不难,但难的是如何处置,她一个后宅的妇人,且是刘郅豢养的毫无自由可言的女人,妥善地处理掉这个麻烦,而不伤及自身,才是最最难的。
彼时汉中帝崩,中继无人,宰相自命摄政王,扶了一个旁支的幼儿登基,那孩子不过五六岁,据说头一次坐上尊座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不安地望着身后重重帘幕下遮挡的母亲。
那女人亦是惶惑不安,她尚且年轻,在封地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陡然有一日,她变成了位高无上的监国太后。
她在朝服的重压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她只能保持着端庄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但在这高高的俯瞰众生的宝座上,她亦觉察到了那股名为权力的力量。
亡国之兆早已显露,国都后撤到陵阳后一撤再撤,最后锁在中州那一块儿小小的地方,像是茫茫大水上一片孤独的荒岛。
汉中气数已尽了,谁都知道,这时候最重要的拼杀已经开始了,北方宇文疾已没有了野心,只想圈地自立,继续做他北方的霸主,妄图维持分割而治的现状。
但统一天下和一个绝对强权的存在,已成为了大势所趋。杨氏两兄弟对刘郅积怨已深,最终投靠了李偃,后面冒头的几个新秀,还远远不成气候,如此看来,这场中原之争,必是汝南王刘郅和江东王李偃的争霸。
谁先夺得汉中,谁就先一步之机,刘郅往上追溯几代,亦是皇族,刘姓江山覆灭,也不过百年的时间,刘郅的祖上,没有被赶尽杀绝,因着叶家夺权的手段不甚光明磊落,故而一直留着刘家这一脉,不知是忏悔,还是在谋算什么,刘郅的封地在汝南,是个很小且偏僻的地方,他在远离政治中心的状况下异军突起,拥兵自重,一直是先皇的心头病。
可惜那个开国的骁勇皇帝,在征伐了一生后,终于坐上帝位的时候,他已经年逾花甲,他的许多宏伟的蓝图诸如征讨北狄,让匈奴后退至少数百里的计划,都随着他不可避免的辞世而逐渐被搁置。
他在位的十八年里,是汉中辉煌而又灿烂的十八年,但当他死去的时候,整个汉中亦被抽走了一半的精气。
他的儿子,并没有继承他的杀伐果断,那是个过于仁慈的帝王,若是生在太平年代,他或许是个不错的仁君,但彼时四面虎狼,靠着他父皇无匹的威压才堪堪震慑的局面,容不得新帝任何的仁慈和犹豫。
显然,他做不到,他在位的第五个年头,群雄割据的局面已现雏形。汉中式微,群狼抬头。
刘郅推翻叶姓复兴刘姓,倒也是个不错的名头,如果他能一举拿下汉中,那么他的胜算是非常大的。
至少李偃是草莽出身,并无背景,亦无仁德之名,外传全是凶残暴虐,可谓凶名在外,和刘郅相比,他很难获得威望和支持,如若名不正言不顺,李偃将很快便坐不稳这江山,重复叶家这短短几十载的宿命。
但那时,李偃是谨姝唯一知道的,可堪与刘郅匹敌的对手。
很多次她都在想,李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他,那也不会是刘郅,那如果李偃推翻了刘郅呢,他自己坐不稳,自有人坐上那位置,千秋万代,那位置上总会有人,是谁坐在那里,是天命、是所有因果链接起来的必然结果。
谨姝深呼了一口气,起身穿了衣,把那枚兵符藏在自己那日梳的繁复的发髻里,她出了门,用最寻常最普通的语气像往常一样说着王他不舒服,叫人伺候着擦洗身子,特意吩咐王上衣服脏了,收拢起来拿去清洗。
她自己去了阿宁所在的院子,阿宁一个人在屋里念书,这是她要求的,跟着先生识字,每日亦需自行读书半个时辰,她偶尔会去抽考。对此刘郅没少鄙夷她,说大凡女子无德为才,如此叫她读书习字,又有何意义。
她并不多解释,其实内心深处非常坚定地觉得,无知并非是幸福,反而是不幸,她希望她的阿宁在有一日深陷囹圄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而不是愚蠢的像是低头啄食的小鸟,只看到地上那一粒黍粟,不觉头顶密网顷刻就要盖下来。
只有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才能有更多的选择的……余地。
在这漫长的如浮萍般漂泊的这半生日,她是如何一步一步作茧自缚的,她清楚地记得,并反复咀嚼,她深知一切已不可挽回,但仍旧想挣扎一下,哪怕在这死水一般地深潭里激起一丝涟漪。
她就是成功的。
那时刘郅送了谨姝一只貂,那貂长得通体雪白,浑身没有一丝杂毛,它喜欢吃肉,只吃固定的几种肉,因是刘郅赏的,她总是亲自饲养,那天她给那只貂吃了很少,她在把貂抱进屋子里的时候,那只貂还意犹未尽地看着她,她把门留了一个小缝,“无意”间撒了些吃食在地上,她把洒扫的侍女都支走去外院了,自己坐在阿宁的屋子里抽背她今日学的文章。
那只貂跑出来的时候,谨姝惊叫了一声,复杂喂养的侍女忙过去抓,那貂是野生的,还未驯养熟,给谨姝养的时候,就叮嘱过不要她靠太近,那只貂被几个人慌乱的叫闹声惊得四处乱窜,最后跑丢了,府里动了许多人出去找。
那时刘郅身边没有旁的女人,只一个谨姝,谨姝虽则总是淡淡的,似乎不刻意献媚,但越发这样,刘郅对她的专宠则越发显得过分,那时除了刘郅,大约没人敢对她冷言冷语亦或者怠慢,她的宠物丢了,且是刘郅赏赐的,无人不惊恐,派出去了好几波人去找。
谨姝抱了一盒肉出来,吩咐一个贴身侍女跟着,说那貂最爱吃肉,拿去引诱一番也好。
一刹间人仰马翻,这幅胡闹样子刘郅是看不见了。
当他酒醒之后,他只穿了一件中衣躺在被子里,身上被擦洗过,他想或许他酒醉对着谨姝做了什么,每当他强迫她的时候,她都是咬着牙默默承受,然后在他熟睡的时候一个人擦洗身子,再叫下人过来侍奉他,她多半会避开她,有时睡在偏房,有时就在外头坐一夜。
这次醒过来也一样,他微微抿了抿唇,叫人进来给他穿衣裳,随口问了句,“她呢?”
下人知道,刘郅是问谨姝,忙答:“那只貂不甚叫它跑了,现下娘子正带着人去找呢!”
等刘郅发觉自己的兵符不见了的时候,如谨姝所想那样封锁了府门,挖地三尺地去找去搜,排查每一个在那个时间段出入的人。
但很可惜,因为那只貂引发的闹剧,府里人仰马翻,根本排查不出什么名堂,且刘郅挖地三尺每个房间角落甚至池塘都放水排查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
有那么一瞬间,刘郅是怀疑过谨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