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民政公墓,除了贩卖墓地安葬逝者之外,这里还有告别厅,火化炉,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公墓的运营单位还是很有服务意识的,知道现在城里办丧事也不方便,索性提供便利,让老百姓一站式解决。这人生的最后一程走到了这儿,也算是安得其所了。
可是开车的警官在停好车以后,却把我直接带到了从接待处往墓地走中间的一栋小楼里面。我在进楼之前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牌子,上边写着“某某区公安分局,指定法医解剖室”。于是我才恍然大悟,想必是杨洪军知道这种浸泡后的尸体长途运输不便,也容易招人耳目,于是就近联系了一处有条件存放尸体的地方,然后把我给接了过来。
进屋之后,一个满身市侩气的中年微秃男人凑了过来,满脸含笑与我握手,嬉皮笑脸地说道:“呦,凯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过来了呢!”
此人正是马天才,想必是在我和杨洪军电话通话结束之后,他就立刻联系了马天才,因为他自己本人身体有伤,无法前来,办案的警员多多不便参与我和马天才调查的事,于是就让我们俩碰个头,好先行了解一下情况。
我看马天才一脸笑容,低声对他说道:“马大哥,你没搞错吧?这是什么地方,你笑这么撒欢干嘛?注意注意场合,注意注意形象,你是一个侦探,不是瘪三二混子!”
马天才年长我许多,却被我这么训斥了一番。他可能也觉得是有点不妥,于是挠挠头干笑两声,把我给拉到了一边,低声说道:“凯爷,您既然来了,想必是跟我一样入伙了,从现在开始咱俩可就是同事了,您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啊!”我心想这厮哪来那么多客套,于是略去了那些无聊的客气,直接问他道:“你比我先到,在我来之前,你可知道些什么情况吗?见到尸体了吗?”
马天才纠结着脸,啜着牙花子说道:“哎呦,可不是看见了么?那模样可真不好看,这尸体上血色全无,都发胀了!”马天才说得有点真切,这让我情不自禁联想起尸体的样子,由于我小时候在江边游泳曾经见到过一具溺水死亡的尸体,你被水泡胀后,亮澄澄的皮肤,感觉一丁点外力下,就会皮开肉绽,迸出好些尸体里的浓水来。待会要看的这具尸体,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想到此处,顿觉一阵胸口发闷,就想要干呕出来。
带我来的那位警官对我和马天才说道:“两位,我就在门外等候你们,杨警官交代了,一切以你们为主,有什么事,只管叫我一声就行。”说完他就转身出去,反手替我们关上了门。
我问马天才,现在就咱们俩吗?马天才说道:“不知咱俩,那屋里还有一个法医,现在正在那儿摆弄尸体呢,我觉得恶心,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出来候着了。”说完马天才朝着不远处一个防盗门指了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上边赫然写着三个字“解剖室”。
如果说先前那次去警察局停尸房摸尸体,已经算是我的极限的话,此刻的我也预料到,今天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绝不会比那天更好过,我只求待会尸体不会一按之下就尸浆乱喷,好让我顺顺当当摸完就好。
于是我呼出一口气,对马天才说道:“那别愣着了,咱俩都进去吧。”
我俩敲门进入,开门的正是先前我见过的那名法医同志。一看是我来了,他即便是戴了口罩,我也能察觉到他眉目间的喜悦之情。他伸出手跟我握手,我条件反射似的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却敢接湿漉漉,黏糊糊的。低头一看,这名法医跟我握手的时候,手上竟然还带着一副白色的橡胶手套。
那些湿漉漉的感觉,难不成就是他刚刚才摸了那具被泡胀的尸体,就直接跟我握手了吧?
也许是见我面露踌躇,法医低头一看,笑着对我说:“小兄弟,别担心,这些不是福尔马林,而是刚才我消毒的时候沾上的消毒水而已。”我这才放心下来,而法医的这句话,也基本上证实了我的猜测:那些浸泡尸体的液体,正是福尔马林。
进入解剖室,这里并没有太多的布置。于是我很容易就把视线的焦点,集中在不远处一个不锈钢床板上,那个肥胖而发白的死人。鼓足了勇气走了过去,发现这具尸体身上没穿衣物,只是在下身的位置,被盖上了一张薄薄的白色床单。尸体躺在一张铺在不锈钢床板上的类似于吸水垫的垫子上面,上边有不少被尸体上流出的水分而浸湿的痕迹。
虽然这具尸体我早在半个月之前已经在照片上见过,但是真切地看见,感觉还是有些不同。首先尸体的确如马天才说的那样,处于一个长时间浸泡,有些发胀的状态,但却较之我小时候看到的那具浮尸,却又情况好得多。这不免让我稍微有点释怀。
尸体的皮肤非常白,这种白甚至有别于死亡后血红素流失,从而造成的那种白法,很像是夏天游泳时间太长,皮肤被浸泡之后的那种白。而当我绕到尸体的头部的时候,却发现尸体面部的表情,却跟我在照片上看到的完全一样。
他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怒目圆睁,嘴角下瞥,脸上那些因为扎针而留下的针孔,随着浸泡时间过长,尸体发胀之后,已经看不见了。但是他眼睛里眼仁黑色的部分,也因为浸泡的关系,有些发灰,变得雾蒙蒙起来。额头上那枚蓝色莲花佛手的印章,依旧清晰可见,就好像平日里去菜市场买猪肉,那猪皮上的合格章一般。
尸体虽然浸泡多时,却也僵硬无比。皮肤上还有弹性,但那种弹性却难以言表。我围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只因先前看到的只有头部和锁骨部分的照片,此刻看了看全身,却觉得诡异万分。因为尸体依旧双手合十,但却并非以一种指尖朝上的姿势,而是双手合拢在肚子的位置,指尖朝下,双脚微微交叉,呈现剪刀状。这样的姿势我自然忘不了,和先前那两名死者,基本上完全一致。
马天才看上去很是抗拒,站得远远的,眉眼之间全是嫌弃的感觉,他甚至摸出了一张手绢来捂住自己的鼻子。我心想你一个大男人身上带什么手绢啊,突然才察觉到,原来从我进入这间解剖室开始,鼻子里就充斥着一股子刺鼻难闻的气味,有别于以往我闻到过的福尔马林,这里的气味,除了药水本身之外,还有一种尸体的味道。
那种味道,怎么形容,有些像是白水煮生肉,那种蒸汽里腾发的味道一般。
第24章 眼珠
我感到一阵恶心,脸上情不自禁地表现了出来。法医见状,知道我没怎么见过这样的场面,不像他一样,职业就是和死人打交道。于是他拿出口罩和手套,分别递给了我和马天才。
我赶紧戴上,说来奇怪,当我越是抗拒这样的臭味,那臭味却越发清晰地透过我的鼻腔,传递给我的大脑。短短地戴上口罩的几秒钟里,我几度想要作呕。想到待会儿自己还得给这具发胀的尸体摸骨,不由得悲从中来。
摸骨术,重点在于骨。所以对方的表情即便和日常状态不同,只要手指按进皮肤后能够摸到底下的骨骼,所得之结果,其实是完全一致的。既然来到了这里,就算再恶心,也不能不做了。正当我穿好手套,走到尸体头顶的方向,伸手打算从尸体下颌骨的方向往头顶摸的时候,却因为没有搞对位置,一下子就把手指陷入了尸体脖子上的那道伤口里。
这本来没什么,心里尽量不去想就行了,可偏偏马天才那厮,在我手指摸到伤口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哎呀!”的怪叫,解剖室里摆放的东西并不多,意味着比较空旷,马天才的这声叫唤,立刻在密闭的空间里形成了一层层回音。吓得我一下子松手,朝着马天才怒目而视。
马天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对我说道:“对不住了凯爷,我胆儿小,一下子没忍住…”我被马天才刚才那一吓唬,手一下子缩了回来,此刻再想放上去,心里的抗拒又更多了一分。于是我对着马天才骂道:“你既然害怕,那你来干什么来了?来看表演的吗?”
我语气有些不耐烦,其实我也知道自己的怯懦,我只是用骂马天才的方式,来让自己提提气罢了。只听马天才回答我道:“凯爷瞧您说的,这怎么能是看表演呢?我本来也不知道我来干嘛,但是直到您来了,我才明白,杨警官是要我根据你摸骨出来的线索,展开一些相关的追踪调查…所以这一切啊,还得等您摸出个道道儿来才行。”
一时语塞,也不知道再怎么说好。于是不耐烦地瞪了马天才一眼之后,我重新把双手一左一右分别放在了尸体的下颌骨上,这次可是看准了才放下的,尽管刚才接触到那伤口时的触感,还无比清晰停留在我的指尖上。
下颌骨两侧没什么更多发现,基本上和我先前看到照片时候的判断一样,只是往中间摸去的时候,发现此人的下巴上,有一处明显的平坦处,平坦处的中央,则有一道小小的沟壑。一般情况下来说,这种下巴骨的人,是有两个并排的双下巴的,也会因此让脸型呈现一个国字脸的样子。
双下巴的人大多憨厚实诚,但这人随着时间的改变,免不了涂上种种颜色,身在官场洁身自好尚且不易,不行差踏错,只怕是不容易做到。所以下巴处的骨相,仅做参考。
继续往上摸去,下颌骨是和上颌骨关节相连的,而上颌骨的边上不远处,就是颧骨。先前说过,颧骨在男性的骨相当中,往往代表着权位,此处讲的是一个较大概率的情况。而事实上能否获得权位或者权利,则取决于先天条件和后天的机遇,从这名死者的颧骨摸上去来看,两头外侧较为狭小,正中央虽然大但却并非十分凸出。整体形状,就好像是切了一半的鸡蛋一样。
这说明他生前所得到的权位,更多来源于各种机遇,此处又跟此人完整的头型互相吻合,作为一个投机主义者,应该会非常敏锐地察觉到身边的诸多机遇,不管见不见得光,总归是让他给抓住了。
继续顺着颧骨往鼻梁的方向摸,发现此人山根处虽然因为这愤怒的表情而叠起,但却很容易摸到里头的鼻骨。这说明他的鼻骨距离鼻梁外侧其实很浅,摸到此处,我基本上确定了此人下半张脸的骨相更加贴近于十二字骨相口诀后半句“鹏鹰雀鲸鱼龟”中的“雀骨”。
于是正当我打算将此人下半脸的骨相与雀骨之说法相互印证,以推断出我前半段的结论的时候,却因为手指按在鼻梁两侧――眼下的位置的时候,用力稍稍微大了一些,只听见“嗤――”地一声,就好像是在拧干一条沾了水的毛巾一般,尸体的眼珠子随着这一声古怪的声响,竟然眼仁朝上,正好把目光对准了正站在尸体头顶方向的我!
我想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场面,这个满脸怒容的死者,在我给他摸骨的时候,原本就因为手指的按压,而造成面部表情有过一些轻微的改变,但是当我挪开手指的时候,却又迅速恢复原状。我站在尸体头顶的方向,以我的角度往下俯视着尸体,他的整张面容其实是和我的视线上下颠倒的。本来就诡异得很,此刻眼珠子突然转动,然后死死盯着我,吓得我浑身发毛,一瞬之间,连屁股沟都狠狠地夹拢了一下。
我连忙撒手,狼狈后退。却在我踉踉跄跄之间,看到死人的眼珠子,竟然又缓缓地恢复到先前的模样。我感到一阵胸闷难受,心脏狂跳如同快穿胸而出一般,即便我站在原地不动,也能够非常明显地听到从我耳膜深处传来的“咚咚咚”的心跳声。
我错愕地看着身旁两侧站着的法医和马天才,他们也都是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只不过法医的眼神依旧注视着床板上的尸体,而马天才却注视着我。想必马天才之所以被吓到,是因为我刚才那突如其来地一个后退,他不明所以,于是才被吓到了。这样也好,先前他怪叫吓唬我一次,现在我也回敬了他一次,这就是现世报。
而法医眼神看着尸体,却面露惊吓的神色,这说明刚刚我看到尸体眼珠子转动,绝非是我的幻觉,因为法医也正是被这一幕给吓坏了,和我的区别只在于他受过专业训练,也常年接触尸体,比我淡定得多罢了。
我想要开口问他,却不知从何问起,因为刚才那一幕太真实,却又太荒诞,一个死了快一个月的人,不但在死后被人扎针,还被福尔马林浸泡了半个多月,怎么可能突然转动眼珠子?难道说是他冤魂不散,看到我在他的尸身上按来按去,于是重新回魂,好用眼神吓唬我一番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多年的唯物主义教育,让我不能接受鬼怪的存在,起码我认为鬼怪都是自己吓唬自己,人死如灯灭,哪来什么死后回魂?于是在我反复矛盾却不知道怎么问出口的时候,法医却率先说道:“小兄弟,刚才眼睛动了,你看见了吧。”
我张开嘴想要回答,却发现自己因为惊吓过度,而发不出声音来,于是只能张着嘴巴向法医点点头。法医疑惑地问道,你刚刚是按什么的地方的时候眼珠子开始转动的?我将双手食指伸出,指着我自己脸上颧骨和鼻梁骨和下眼睑之间那个凹陷的部分,但是我的手指却没有接触到我的皮肤,因为我害怕沾上这具尸体的尸气。
法医看似鼓起勇气走到了尸体的侧面,此刻尸体的表情和最迟一样,于是他深处两只手的手指,分别轻轻按在了我说的那个位置然后问我是不是这里,我点点头。法医开始匀速用力,慢慢地将手指按了下去。
随着他按压的动作,尸体的眼珠子竟然再一次转动了起来,我因为先前看到过,虽然这次依旧吃惊,但却没有刚刚那么大的动静了,反倒是站在一边的马天才,因为目睹了这一切,竟然吓得声音发颤,连连后退。
法医按下去之后,尸体的眼珠子还是朝着我的方向瞪了过来。而法医微微松手,眼珠子则微微恢复了一点,再度按压,眼珠子又再度盯着我看。随后法医松开手对我说道:“嗨!虚惊一场,我还以为是诈尸了呢,看样子是因为按压这个部位会牵动连接眼球的肌肉,造成眼球的移动罢了。”
我这才呼出一口气,心里不停给自己鼓劲,然后重新走到尸体的头顶方向,继续摸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