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在公路边站上半个小时,望着山崖对面无边无际的树林发呆。还好几次在车祸地点攀爬下山,找寻对方机车的残骸。找到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灯罩,非常兴奋地拿回来给周文菲看,说就是那个地方,我没有记错。
这举动太危险,周文菲不许他去,他置若罔闻,还想找到更多东西。
他还恢复飙车的习惯。怕撞到人,白天不出动。半夜周文菲听到轰鸣的引擎声音,没来得及跑出去制止,他已经和机车在深夜的群山里化为一体。
害得她坐在木屋外面的长廊,等到天蒙蒙亮,等到人和机车一起回来,扑到人的怀里撒娇:“嘉然,我好担心你。”
没用,人不是喻文卿,不吃这一套,而是轻轻推开她:“我没事,你不用整晚不睡来等我。”
“你去哪儿了。”周文菲跟在身后,“一个人去看日出?”
“嗯。”王嘉然回房,关门前看到周文菲期待的眼神,说了句,“你和他一起去看日出吧。晚上太黑了,路也陡,我不敢载你。”
他的胆怯和回避让周文菲忐忑不安。不知道是离分离弟弟的人格更近一点,还是更远一点。
王嘉溢想了想:“要不,明天我带你去趟山林雅居,你去把弟弟曾穿过用过的衣物带过来一部分,让他多回忆以前和弟弟的相处。”
周文菲点头,只能这样了:“嘉溢,弟弟苏醒后,我是不是就不能这样叫你了?”
王嘉溢苦笑:“其实我才是最应该消失的那个。”
“不是这样的。弟弟的存在让嘉然想退出,但这是他自己的生命,怎么退出?他想消失又消失不了,只会更痛苦。你们不能太依赖催眠治疗,必须同时进行心理治疗,……,我想,上次他根本没有融合,只是选择了沉睡。”
王嘉溢笑道:“菲菲,你都快成心理专家了。”
两人走到山路的转折处,正要转向小木屋方向的小径,周文菲往左一看,下方一公里左右的山路上,一辆小绵羊电摩晃荡着朝他们驶来。那个火红色的头盔被夕阳洒下的金晖笼罩,发出耀眼的光芒。
骑手身材修长挺拔,但是遇到稍微陡点的坡,上不来,只好用脚在地上辅助。骑电摩的水平这么差,不可能是台湾人。所以不用看那张脸,周文菲也知道是谁了。一身的朝气,一身的无知无畏。她咬一口苹果:“纪敏敏来找你了。”
王嘉溢听了脚步一顿,也转过身来站在路口,轻叹一声。
“其实你不烦她,你做给我看的。”周文菲说道,“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一门心思地追我,我也不烦。”
“她总觉得我是被你楚楚可怜的外表蒙骗了,觉得有必要提醒我,守到我想开的那天。”
“那她还很有义气。”
王嘉溢转头看她:“你不吃醋?”
“你又不是我的私有物品,我还不许别人来喜欢?”周文菲说,“你喜欢她,我也能理解。我以前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爱都必须一心一意的,但现在发现不需要。有时候,选择比爱重要多了。”
正好站在一棵宽广的橡树下,夕阳透过婆娑的树叶洒下无数的光斑,周文菲仰起脸,左右地摇晃,感受碎金在脸上流转。
王嘉然承认了的事,她没有和王嘉溢挑明,就算王嘉溢也主动做过,那也不过是他们交往前的事。
她没有权力让男友把前世今生所有的暧昧统统都交代都斩断。就像王嘉溢王嘉然也没有权力说,必须和我们做/爱,才算忘掉喻文卿,才算“你爱我”。
他们都是自由的人。以自由意志来承诺,选择站在彼此身边,就已经是无需去证明的爱。
“我有时候觉得,你和我是最搭的。我们能一起做家务,一起跑步聊天,书桌的这侧,我在画稿,那侧你在写剧本,然后我们还能一起上台演出。可是嘉然载着我在山路上奔驰,风吹在我脸上,我觉得这样跟着他一辈子流浪驰骋,做个永不归家……的浪子,也很好。”
归家?王嘉溢心道,是我的家?还是另一个人的家?他问:“对哦,还没问过你,来台湾八个月了,想家吗?”
才八个月?周文菲心陡然一酸,这一生未免太漫长了。
“我很喜欢台湾。尤其喜欢坐计程车,头发花白的司机问我,小姐你是大陆哪儿来的,我说s市,他说我是福建南平人,我四岁离开的家乡。或者年轻一点的司机说,我爸爸是江西九江人,十七岁来台湾后就没回去过。他们每次说这些,我都想抱着他们一起哭。这个世界上,有生之年都回不了家的人,不止我一个。”
王嘉溢听懂了,她当然可以回s市,可以去找回妈妈。她只是回不了喻文卿的身边。那是她童年时的温馨记忆,是少年时遥望的璀璨星光,更是被刻在骨头上,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比的快乐与痛楚。
纪敏敏终于爬上漫长的坡,看到了他们,兴奋地朝王嘉溢挥手:“嘉溢,过来帮我。”
周文菲一瞧,她的小绵羊后座上还绑了一个小行李箱。她朝王嘉溢笑道:“看来她打算和我们一起住了,去帮她吧。”转身朝小木屋走去。
她的离家出走,是一条通向时间终点的单程路。只有纪敏敏那样的女孩,在懵懂无知的岁月里体验一把冲动热烈的爱后,仍有资格去取那张命运馈赠的回程票。
第82章
我不信教。但我在人生的最后, 虔诚地希望有宗教能给我们一个死去之所,在那里,嘉溢、嘉然和我是分开的。我在写这些话的时候,嘉然告诉我,他觉得很好玩。我想确实,如果我们死后能相见,你的对面会多坐一个不太认识的‘老’朋友。
希望我们能聊的,不只是‘过去的我们’所知道的事情, 也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你登台演出时闹的笑话,你在旅途中遇到的奇怪趣事, 也许还能见见你的家人和伴侣, ……。还有, 去纽约见见孙琬吧,你们真的很像。
过去我们从未说过这句话,因为觉得‘不正常的人’没有资格。到这一刻才觉得资格、条件这种东西, 毫无必要。每个人在世上,或多或少都要被剥夺,连生命都有可能,但是‘爱’只要心中抱定,无人能夺走。
we'll always love you.”
每个字,此刻的周文菲都无法接受。
如果真的觉得死亡不是一种逃避, 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要给她吃安眠药?
再倒过去, 如果她没有让纪敏敏住下来,嘉然是否不会那么烦躁?
如果她没有去农场买食物, 嘉然和纪敏敏是否不会吵起来?
如果不是她那么想让他们融合,是否他们就不会那么绝望?
周文菲趴在被褥上,疲倦像病毒在她身体里迅速地繁衍。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在台湾的这几个月,他们也是她的支撑。
是他们一直陪在身边。和她说——不管多黑暗,我陪你;和她说——不管多孤单,我陪你,和她说——不管明天过不过得下去,我陪你。
他们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她以为这段时间的“独立”都是自己造出来的,不,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不要情感,就可以独立起来的人。
纪敏敏离开这儿,可以回家。而我没有你们,要去哪儿?你们怎可以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间?像条落了单的小船在永无尽头的海洋里飘零?
直到左手手腕流出来的血往地上淌,周文菲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