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大一拍脑袋暗骂自己糊涂,正是呢,这张黄美上来就吹了这幅,却迟迟不见拿出来。他赶忙转出去,张黄美正朝里头瞧动静呢,见半天没个声响也摸不着是什么意思,按说曹家老主子他见过几回,小主子就是没见过,也不必这么躲着人。
他正奇怪呢,栾大出现在他眼前正色道:“张先生果然好眼光,都是好东西,我们都要了。”
张黄美正要笑,却见栾大抬手昂头用不大高兴地口气说:“可你不厚道,这其他我们都看了,你说的秋兴八首去哪了?”
张黄美面露愁色,坐会椅子一边往里又打量了一眼,却还是瞧不见什么,心一横一咬牙说:“这东西是留给梁大人的,你知道梁大人与我什么交情,于情于理我也不能让你先过目了。”
栾大鼻孔出了口气,叱道:“糊涂东西,我来都来了,你和我耍这手,你瞧瞧他梁棠村有没有胆子来抢。”
张黄美面色更苦,栾大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些都留下了,你开了价来,明日再把那秋兴八首拿来。”
张黄美还想说,栾大却不想听了,又叱责了几句就赶了他走。
等张黄美出了院子,栾大赶紧小跑绕进屏风里头,蓁蓁一边正翻着唐伯虎的美人图页,也不瞧栾大。李氏先问:“他什么意思,这是不卖咱们的脸面了?”
栾大垂着头回道:“梁清标是他老主顾,除非他知道是谁买,不然让他松口难啊。”
“梁清标?”蓁蓁翻着图页随口问,“跟那个进了快雪时晴的冯铨可是一般来路?”
蓁蓁说的这位冯铨乃是前明进士后降清一路官至大学士,和栾大所说的梁清标正是一路货色。
栾大暗叹这主子真是明白人,回道:“正是。”
蓁蓁暗骂一句“贰臣”,面色却没变,说:“你再试试就是了,没得也不强求,得了花费还大呢。”
“娘娘戏言了,这才没多少,这张黄美带来的除了那幅秋兴也没给什么上品。”
蓁蓁合上册页又把另几幅都归归拢道:“左右就是个玩,求眼缘罢了,你们看着办就是。”
她起身,李氏上前扶着,她突然想起另一件来:“说来我膝下两个阿哥都快开蒙了,倒是忘记求文房笔墨了。”
栾大一听便有了主意,先目询了李氏,李氏颔首,他便道:“古籍刻本,姑苏有名,奴才立马去淘些来。另有文玩纸笔,明日奴才领主子去虎丘那带寻,都有好的,就怕不如宫里。”
“我说了都是瞧个新鲜,有个眼缘,也是让阿哥们好玩。”蓁蓁牵过李氏道,“只怕太麻烦了你们。”
栾大和李氏都叠声说着不麻烦,跟着送了蓁蓁回行宫安歇。
···
却说张黄美是个有意思的人,他从小院出来,本来上了轿子要走,回神一想却让轿夫停在了一偏角,叫了小厮去瞧那院子的动静。
过了会儿小厮回道:“张先生,栾大陪的是两位夫人。”
“哦?”张黄美捋了下自己的胡须说,“你看得可清楚仔细了?”
小厮贴近了轿子在张黄美耳边小声道:“小的看得真真的,栾大在前头领路,两位夫人携手从里头出来有说有笑的。”
张黄美点点头,又问:“如何打扮如何穿着。”
小厮不意想有这一问,歪头回忆了下说:“都不过是寻常打扮,一位夫人生得尤其美,可瞧着也朴素,不过气度倒好。”
张黄美犹疑半刻问:“都是汉装吧?”
“是,看着也不像大官家的,就这打扮还没前头梁大人家的小妾艳呢。”
“瞎白话什么。”张黄美见小厮口无遮拦略有不满,但却含了笑,“栾大装腔作势,我还以为谁呢,怕也是哪家大人南边新收的爱妾,或是小曹公子的新夫人,要么就一并来了。怪不得瞧着那百花图就收了,那么女气的东西,就属这些夫人喜欢。”
“张先生这是?”
小厮不解,张黄美却有数:“那小曹公子的新夫人是原来督粮道李月桂家的姑娘,李月桂以前也到我这儿来淘换过东西。”张黄美玩味着,“明相家的安三本说前日到,到现在也不见人,怕是大公子和顾贞观推荐的那个沈氏,嘿嘿,可有热闹看了。”
他突然在轿子里一拍脑袋:“这小曹公子和大公子素来关系好……莫不是……”
小厮听张黄美转了口气急忙问:“先生可是想起什么要紧事?”
张黄美自己沉吟片刻后反而松了口气:“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事还有明相和明相家那个母老虎呢,轮到我操什么心啊,咱们回去。”说着就让轿夫起轿。
···
江宁织造府内,康熙皇帝的乳母文氏近日随儿子李煦入住亲戚曹氏的江宁织造府只等皇帝南巡至江宁时接驾。此时曹家原老爷,也是康熙皇帝另外一位乳母孙氏的夫君曹玺刚刚逝世,皇帝早已传旨厚赏曹玺后人,并允许曹玺长子曹寅暂代江宁织造事以示恩宠。
不过这一安排对曹府人却不知是喜是忧,就说这和孙氏交好的文氏此时就在暂住的屋中和亲子李煦愤愤不平:“你说那个曹寅又不是你孙嬷嬷亲儿子,万岁爷这回把曹老爷的一家一当都赏了他,让孙嬷嬷的亲儿子荃儿可怎么办?虽说荃儿年纪还小挑不了重担,可年纪大了总能行吧?现下就让那个曹寅把便宜全占了,来日你孙嬷嬷可怎么办呢!”
没想文氏这话和连珠炮似得说,她儿李煦全无半分反应,只拿了一把小刻刀在细细雕琢一枚沉香木珠子,除了他手上这一颗,桌上的银盘里还放着已经雕好的七八颗相同大小的沉香木珠子,刻的是清一色的观音点化故事。
“刻刻刻刻,你成天在这里不知道刻些什么?刻这些有什么用处?你是准备和你那个媳妇一样出家了是不是?”文氏见儿子毫无反应一怒之下夺了他的刀和珠子,将银盘里的沉香珠也一齐撒在了地上。
上好的沉香木珠子咕溜溜滚了一地,李煦本来平静的面上先是狰狞后又眼圈微红伏在地上一颗颗小心翼翼地捡起最后装进了贴身的荷包中,每一颗都捡起后他又拿起刻刀和那枚刻到一半的珠子再度不动声色地开始手上的活计。
文氏见儿子如此更是怒火中烧,气道:“我和你说的话你到底听见了没有?皇上如今生生要把曹家的产业都给那个曹寅了,他可不是你孙嬷嬷亲生的孩子!万一你爹也有这一天,皇上也把李家的产业都指给你那几个弟弟,我们可怎么办?”
“额娘为何有如此说,弟弟们都未出仕,我已经为官多年,您这是杞人忧天。”李煦头也不抬,指专注于手上的佛珠,应付母亲的口气更是淡漠。
文氏见李煦还是无动于衷,气得直拍桌子,“孽畜,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孽畜。我在说什么你还不懂吗?你那些个弟弟是还没出仕,可他们现在各个有儿子,他们带着孩子在你爹跟前晃悠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李家这偌大的家产吗?你倒好,十余年了膝下无出!是,你那个媳妇一心钻在尼姑庵里不出来,你两十几年没见过生不出孩子。那我给你讨的那几个妾呢?你倒是看一眼啊!你看都不看就给我往回送,你是不是想以后断子绝孙气死我啊!”
李煦手中的佛珠雕得栩栩如生,他雕至佛像脸部,只见观音坐莲含笑点化世人,这份祥和让雕者也带上了笑容与宁静,仿佛世间一切繁杂皆可不在意、不扰心。
“李煦!你娘我和你说话呢!”文氏叉着腰吼了起来,她是真的气急又伤心,当年生下李煦她就和孙氏一同入宫成为皇帝的乳母,结果孙氏当年生下的儿子早亡,其夫曹玺又娶了一房小妾生下了庶长子曹寅,直到孙氏出宫回家后才又生下幼子曹荃。可曹荃到底年纪小,如今曹玺一死皇帝器重曹寅,曹荃一家眼看就要没了继承权,她是一边为老友孙氏伤心,一边又想起自己唯一的儿子李煦至今无后怕是未来丈夫李士桢死了家中也要上演曹家这一幕。
见母亲发怒,李煦木然放下手中的刻刀,抬头面无表情地对她说:“母亲当年若是肯帮一帮我,早有佳儿佳妇承欢膝前,何至于此?”
文氏惊得眼睛瞪圆,抬手“啪”得一声打在了李煦脸上,“畜生,那是太皇太后和皇上看中的女人,娘那是在救你!”
李煦一边的脸被母亲打得通红,可这一巴掌带来的痛远不如李煦这些年心中的煎熬,他一字一顿地说:“除了她,我谁也不娶。”
第13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