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什么?”月一鸣微眯眸,低声问。
侍卫瞥了秦卿一眼,轻道,“他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崇文。”
月一鸣眉心微沉。
秦卿拧眉不解,自言自语道,“难道他想要见崇文先生,对他说什么吗?”她抿唇,转身就往外走,想要去找崇文先生问一问,却被月一鸣拦住。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将书斋老板死了的事情告诉他,以免他伤心难过。”月一鸣随意拈来个借口,又错开话题道,“这么晚了,吃完晚饭再走罢。我请你去吃御厨近日给陛下呈的新菜,你还可以带些回去给崇文先生也尝一尝。怎么样?”
秦卿心底细想一番,妥协了。后来书斋换了老板,崇文先生还是经常带她去那里选书,去采沧畔逛诗会,这件事不了了之。
于是关于书斋老板死时叨念“崇文”两字这件事,她一直没有告诉崇文先生。想来当时月一鸣也觉出些过于隐晦的问题,才阻拦了她。
到底是什么呢?书斋老板突然被人追债,雇讨债的那个人是谁?为何在雇完讨债者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书斋老板又是欠了谁的银子?他最后死于非命,为什么要喊崇文先生的名字呢?临着官兵来书斋逮人之前刚好被人追债拖走,真的不是巧合吗?
月陇西和卿如是的思绪合二为一,结束了这段回忆,都站在原地沉默着,久久无法回神。
窗外的阳光洒下,铺了满身,卿如是却在这片过于纯净无暇的天光中,一阵阵地起冷汗,甚至足底发寒,凉意犹如枯草疯长,顷刻间蔓袭全身。
第八十四章 主动!亲我!
那种感觉, 就如同攀登一座险峰时向下俯瞰了一眼, 这一眼她看到的是万丈深渊, 又无法确定峰下全貌。明明一切都是未知,慌乱却仍在未知的夹缝中生长。
卿如是被窗外的光晒得脑袋微微发烫,肉眼可见, 顺着窗花透来的缕缕光丝中有浮尘万千,它们轻细而渺小, 在热风中升腾。她来晟朝几月, 而今终于有强烈的隔世之感。
她好像看清了自己原来的那个世界是如何在岁月中慢慢被湮灭, 逐渐被黑夜吞噬的,而如今乾坤颠倒, 阴阳构建出的另一个世界,黑白是非似乎已有别的标准和界限。
“崇文先生,今日雨后现长虹,我看了许久, 有一惑至今未解。世间之色如长虹般绚烂多姿便已足矣,为何还要有黑白?”
“唯有黑白纯粹至极,你再也找不出两种色彩如黑白一般泾渭分明,却又包罗万象。这大概也是上天赠予世间最美好的祝愿, 他愿这世间的人事物生来纯粹, 非黑即白。可是我告诉过你的,事物姑且不谈, 从来没有人是非黑即白。你喜好诗酒风。流,也可能杀人如麻;你喜好山水字画, 或许也嗜血成性。既然俗世不分善恶,那么人便总是时而善,时而恶。”
他一顿,轻道,“但那些舔刀饮血,过尽千帆之后,仍存有赤子之心的人,要更美好一些就是了。”
“会有那样的人吗?”
“有的,秦卿。”他盯着她,别有深意地说,“有天清晨,我看见一个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铩羽而归,他的手沾满鲜血,背上的族旗被杀戮洗涤,佩剑之下亡魂无数。一定意义上来讲,他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但他悠然打马过长街,摘下一朵洁白的栀子,弯腰送给了一位小女孩。一双沾满鲜血拿刀屠戮的手,却拈住了一朵洁白的花……那一刻,我觉得身旁清风都化为了绕指柔,继而,我愈发笃定我一直深信不疑的一个道理——”
“人的复杂恰是生而为人最为精彩之处,黑白分明的从来都不是人,把黑白搅和在一起,灰色的那个,才叫做人。也正因为灰色混沌且浑噩,寻常看来不足为奇,当着重彰显出纯白的那刻,才会予人以惊艳。反之,就会教人难以接受。”
如今再回首这段话,卿如是终于悟出它并非仅作教导之说,或许那时候崇文先生话外便有所指。
她不敢细想下去,也无法相信自己方才那短短一瞬间迸发的一切荒谬念头,更不愿意让这些念头在思绪中发散。她及时打住,不再去想。惟愿思绪停留在前一刻,方才灵光一闪间想到的都是臆测。
月陇西牵住她的手,轻道,“你的呼吸很乱。”
卿如是回过神,神情滞涩而迷惘,她望着月陇西,忽然很害怕。颠倒梦幻,不知真假,她害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在做一个隔世的梦,为了教她认清一些事,等醒过来之后,她仍在前世。
“我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一时困惑,难以自拔。”卿如是轻诉,“我不明白,何为真实。倘若我如今的认知将从前一个个认知都推翻了,那我从前经历过的那些就不是真实的了吗?那从前面对虚假的我还是不是真实的呢?或者,从前的是真的,现在认知与从前不同的我才是假的?……”
她喃喃自语,似陷入魔障。月陇西轻笑了声,“你们搞思想的都这么玄吗?你想知道你自己是不是真实的,根本不必用辩证的思想让自己陷来陷去。你运气好,这个问题我以前也恰好想过,你知道我是如何想通的吗?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逻辑。”
“怎么想通?”卿如是迷茫地看他。
月陇西见她的注意力被吸引,不再放到崇文的事上面,心底轻舒了口气,进而笑道,“这就要说回到方才你向我提出的刁难上面了。”
“刁难?”卿如是想了想,撇嘴道,“你说那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
“嗯。”月陇西笑着颔首,稍一挑眉,“叶子我马上就能拿出来给你看,你等着我。”
卿如是疑惑地看着他转身去的方向,须臾,不知他拿了什么回来握在手里,不待人看清,他便拉着她的手往门外走。
“去哪儿啊?”卿如是皱眉,“不是要看一模一样的叶子吗?”
月陇西笑吟吟道,“是啊,我给小祖宗寻个没人的地方,以免你输了不好意思亲。”
卿如是虚起眸子打量他,心底的好奇更甚。
两人来到一片幽静的树林,月陇西将她抵在一棵树下,慢悠悠地抬手,赫然是一杆细长的笔,正飞快地在他掌心和指尖打着转。
“什么啊?”卿如是狐疑地盯着他。
他勾唇,不疾不徐地用左手在自己右手掌心画了一片叶子,在她似有明了的眼神中,一边真挚地凝视着她,一边牵起她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紧紧一握,将人给拽进了怀里。
卿如是低呼了声,另一只手下意识伏住他的肩,抬眸羞怯地瞪他。
“唔……”月陇西松了右手,摊开掌心,与她的手掌并排在一处,示意她看,“如何?”
只见他们两人掌心各有一片叶子,形状大小颜色皆无异,甚至因为墨汁色深,刚画的脉络都印得清清楚楚,无半点分别。
卿如是蹙眉羞恼,“你、你这分明是耍赖啊!”
“嗯?我看你这态度,你才是想耍赖的那个罢?”月陇西挑眉,笑道,“你只说是叶子,也没说不能是这样式的啊。你可别又跟我赖?我们可是击掌为誓了的。”
卿如是面色烫红,低头嗫嚅道,“可是……你自己也说,这世上本就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我不就是冲着这点才跟你击掌为誓的吗?我承认我故意刁难你,可你也是一早就想用这般刁钻的法子来应付我,我们谁也别说谁……”
月陇西轻抬起她的下颌,玩味地笑,“你瞧瞧你这说的是人话么?既然我已经明确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那你还跟我击掌,你是不是太恶毒了些?我不管,你答应我了。”
“哎呀可是我……”卿如是低头,面红耳赤地跟他讲道理,“我以为我稳赢的,压根就没做好这方面的准备……”
“一回生二回熟,你闭上眼睛亲一回,下回就不需要劳什子准备了。”月陇西单挑左眉,“再说,只是让你主动而已,咱们又不是头回了。”
卿如是咬唇,手臂还耷在他的颈边,片刻后转过头憋出几个字,“我不好意思,没有经验……我、我可不可以赖掉啊?”
饶是对结果本就不抱有太大期望,月陇西仍是哀叹了一声,失落地垂下眼睫,怅然站在树下良久,又忽然无奈地笑起来,揽着她的腰轻道,“你啊你,真是疼死我了,要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