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她只是咬着牙,按照既定路线走下去,直到尽头。也许车到山前自有路,也许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一回,不到最后,她不打算自我放弃。
项伟的下落是在网上找到的。那是今年的一篇新闻报道,内容是一位身残志坚的青年创业家项伟的游戏公司被收购。同样的名字,同样的残疾,相似的年纪,让柳絮觉得这很可能就是她要找的人。她搜索到公司电话打过去,幸运的是,收购后项伟作为创始人依然在公司担任职务,所以电话直接被转给了他。柳絮提到了上海医学院,提到了文秀娟,问“你是那个项伟吗”,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回答“是的,我就是那个项伟”。项伟同意了见面,柳絮很高兴,至少眼下,路能继续走下去,哪怕只是一小段。
项伟住在一楼,一位中年妇人来开的门,看打扮神色,多半是长雇的阿姨。项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阿姨引了柳絮进门,项伟站起来和她打了个招呼。
看见柳絮吃惊的样子,项伟笑笑坐下来,说:“装的义肢,不过还不是特别的方便。不好意思了,我的状态在咖啡馆见面比较麻烦,会面的话要么在公司,要么在家里。电话里听你粗粗说了一点,我感觉在办公室可能不是很合适,就把你请到家里了,初次见面很冒昧。请坐,请坐吧。”
柳絮落座,阿姨把茶奉上,然后躲到其他房间去了,客厅只剩两人面对面。
“是我冒昧才对,冒味地打电话找您,又冒昧登门。”
“别您您的,叫我项伟就好,我们也算半个校友,哈哈。”项伟摆了摆手,他话里并没有避讳开除的事,看起来这已经不是心结了。也许和时间有关,也许和他现在取得的成就有关。
柳絮这才有空认真地打量项伟,屋里开着地暖,项伟只穿了件长袖t恤,显出良好的上身肌肉轮廓,无疑他长期维持着健身训练,下身着宽松的运动裤,就这么坐在沙发上的话,没人能看出他身有残疾。然而他的一张脸,却比柳絮任何一个同班同学都显老,眼角皱纹横生,望之年过不惑,与他壮硕的上半身很不相称,也不知是因为商场上的殚精竭虑,还是当年那件事受打击所致,或许兼而有之吧。
其实之前那通电话里,柳絮没提这次碰面和文秀娟之死有关系。她对项伟说自己是文秀娟的好朋友,这么多年过去想再多了解一下这个人。她说自己知道一些项伟和文秀娟之间的敌事,也听说文秀娟很对不起项伟。心底里的计划,如果项伟不想见面,柳絮会试着用文秀娟被谋杀这件事来打动他,但没想到项伟直接就答应了。此刻坐在项伟面前,柳絮觉得,他或许不仅仅是放下了与文秀娟的恩怨,这两个人之间的情感,比想象中更复杂深刻吧。
项伟等着柳絮开口,后开口的人把握主动权,这是几年商海里折腾出的习惯。
柳絮开始自我介绍,从她加入委培班开始,这说起来是有些尴尬的,因为正是项伟的被甄别,才有了她的加入。她说了自己和文秀娟的交往,说了自己在文秀娟突然去世后深受打击,在实习时出了差错,最后没能当成医生,和费志刚结婚,当了这么多年的家庭主妇。
“一晃眼,毕业就这么多年了,有的时候,觉得物是人非。”柳絮感慨地说,“有的时候会想,如果秀娟活着会怎么样。”
柳絮停下来,等着项伟的反应。她等着项伟说为什么会忽然想到文秀娟呢,还特意来找我,然后柳絮就只能把整理出谋杀者通信的事情说出来。
“是啊,真希望她可以活着。”项伟说。
柳絮微觉诧异,隐隐约约间,心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希望自己可以抓到它,那也许非常重要。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你愿意回忆她吗?”柳絮一边问着,一边思索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当然,当然愿意。”项伟的话里带着几分唏嘘。他从大一军训入学开始说起,说文秀娟最初是如何地受同学欢迎,说到她养小兔子,其实并不是当宠物养,而是作为实验动物练手,结果被同学发现,不被理解而受到孤立。讲大学开始正式学习,两个人越走越近,讲那些在自习教室里坐在一起温习的夜晚,相伴走回宿舍楼时皓月人影与松涛呼应,讲联欢晚会上那一曲箫声绕梁惊艳全场……
柳絮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你还爱着她!”
项伟停下来,嘴角慢慢扯出一丝苦笑。
“我以为我会恨她,我也应该恨她。有那么一段时间的确是。可是她死了。当一个人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她所给你留下的印象,有一些慢慢地淡去了,有一些顽固地留了下来。这时候你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到底是什么。”
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此刻无比清晰起来。是项伟!有一条能够支撑她走下去的路就在眼前,项伟是她的救命稻草,必须要抓住他!项伟还爱着文秀娟,如果他知道文秀娟死于谋杀,他一定会愿意和她一起追查。而只有项伟加入进来,成为她的拍档,她才能够获得一块“免死金牌”。她的精神病指控就不再是致命问题。因为项伟不是精神病人,他是个正常人,他参与调查出来的真相,是不会被污名化的。到时候,费志刚把她抓进精神病院就毫无用处了。虽然项伟只会对文秀娟的死感兴趣,而不会在乎郭慨,但这两个人的死是连在一起的,查清楚一个,另一个也会水落石出。
这正是她迫切需要的,足以帮助她走出现在的困境。必须由一个精神上无瑕疵的人来调查搜集证据,才可能撼动警方立场!
“项伟,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想再去了解文秀娟吗?”柳絮两手交叠放在膝上,放慢了语速,郑重地问。
“这么说来,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你知道,当时曾经有传言,说班里有人要害她吗?”
项伟摇头,“这我倒是不清楚,怎么有这种说法呢?不会吧?”
“文秀娟亲口对我说的,我确信这是真的,当时在我身上还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我先给你看一些东西,文秀娟死前把她的箫留给了我,直到不久前,九月份我整理东西的时候才从萧里发现了这些信件。我想她是希望我可以帮她找到凶手,帮她报仇。”
柳絮从包里取出那些复印的信件递给项伟。
然后,趁项伟看信的时候,她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凌晨看见文秀娟夜半起床开始说起,将九年前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项伟信看到一半停下来专心听柳絮说,柳絮说完他又低头看信,翻来覆去把这十几封信一字一句看了两遍,神情严峻。
“真的没想到,在我们委培班里,居然藏着一个杀人凶手。如果不是看到这些信,我绝对不会相信,我的同学里有这种人!”
“不止一个,是两个凶手啊。”
项伟摇了摇头,说:“我不会轻易地相信人,哪怕第一印象很好。我一个残废,轻信的话走不到今天。何况你刚才所说的一切,匪夷所思。可是我看到这些信,就相信了。这里面是有原因的。你等我一下。”
项伟站起来,心情激荡之下,用力过猛,身体摇晃起来。他撑着墙,让自己找到平衡,然后离开了客厅。几分钟后,他抱着一个马口铁盒子回来。
项伟把铁盒打开,里面是满满的信件。他随意挑出一封信,抽出信纸递给柳絮。
“你看看。”
信是写给一个叫铃铛的人的,柳絮看了几行,都是生活上的事情,与文秀娟看不出关联。然而她的眼睛越睁越大,这其中的关键并不在于内容写了什么,而在于笔迹,柳絮把谋杀者通信挂在窗帘上看了那么多天,每一页信的细节都在脑海里印得清清楚楚,此时她非常确定,这封信里的笔迹,和案犯a完全一致!
她无法忍耐心中的疑惑,放下信问:“写这封信的人是谁?”
“杜鹃。作为笔友,她一直是这么署名的。”项伟说,“其实,她就是文秀娟。”
柳絮目瞪口呆。
“文秀娟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女孩,而且勇敢。她居然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自救,而且真的和凶手联系上了。可惜……”
案犯a竟然是文秀娟,柳絮持续沉浸在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惊中。文秀娟对于柳絮而言,曾经是散发着光芒的神坛上人物,而后她形容日渐憔悴,最后死去,又隔了那么多年被时光消磨了印象,再被郭慨调查出她隐瞒的身世家境,这一切之后,文秀娟已经褪尽了光环。但此刻,文秀娟当年在绝地中选择与谋杀自己的人通信,正面交锋,这样的智慧与勇气,让柳絮视之目眩。这真是一个不凡的人物。往事历历在目,原来那些她与文秀娟共同寻找凶手的日子,背后还有这样一封封信件在隔空交锋碰撞。原来那瓶带有针孔的矿泉水瓶,那个让她彻底相信并决定帮助文秀娟的事件,背后是这样的精心设计布局。柳絮先是敬佩,继而愤懑,又生出理解,各种情绪错综复杂,使文秀娟的形象,在心里再次生出重重迷雾,看不清楚。
两个人都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整理消化,一时间客厅里寂静无声。
最先打破的是柳絮,她对项伟说:“即便这样,害死文秀娟的,也未必只有一个人。”
“为什么这么说!”
“文秀娟临死前,曾经和我说,同班那么多人,只有费志刚肯定没有问题。那时我和费志刚在谈恋爱,后来我们结了婚。这么多年来,尽管我不知道文秀娟是如何得出结论的,但却对此深信不疑。可是,费志刚自从知道我重新追查文秀娟死因,态度就变得越来越奇怪。就在前天,他差点把我抓进精神病院。”
柳絮把夜半观刀的事也说了,同时不避讳自己看了一阵子精神科医生的事。
“这样看来,费志刚真的很可疑啊。”项伟点头认同。
“是啊,整个委培班,完全没嫌疑的除了我之外,也就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