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街一户二进的宅院中。
程昱之正端坐在书房, 纤长白皙的指节翻着书, 时不时提起笔,在纸上奋笔疾书, 神色端凝严肃。他肤色偏白,生得一副弱不禁风的少年模样。身上穿着一贯的青色长衫,披着一袭玄色的披风,领口是一圈雪白的兔毛——进京时水土不服生了一场病, 如今要比寻常人畏寒些。
唇若涂脂, 鬓若刀裁, 眼眸明亮通透, 指腹上因长年写字磨出一层薄薄的茧,端坐时脊背笔挺得犹如高原上的白桦树,处处透着文弱书生的意气。
抵达京城已经有半月了,还尚未有机会见到柔儿妹妹。
义父出事时他正在外游学,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在金陵见到了致仕回乡的宋相,还得了他几句指点。
年少中举,还拜谒到了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宋相,得了他老人家亲自指点。本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却忽然收到了家书……
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周知府明明知道他中了解元,放榜时还亲自到访明毅书院,当着先生和诸多同窗的面对他大肆夸赞,他原以为,他自此就能成为义父一家在官场上的依靠,为官者再看不起商贾,也会顾忌着他的潜力,给余杭程家些好颜色……
现实却犹如当头一棒,提醒他,他依旧是那个不起眼的程家村少年。
在高门大户面前,什么都不是。
他跑死了两匹马赶回余杭,却连为义父奔走的机会都没有——只听到了柔儿妹妹为救义父只身上京,带着程家大笔家财,被逼给承平侯的薛三爷做妾的噩耗。
那样明艳夺目,气度计谋不输男子的程大小姐,怎能委身给一个贪人家财与美色的小人为妾?
且柔儿从前还有过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亲事,本都要出阁了,却被人横插一脚……林家也是小人做派,林大公子昔日常常指天发誓这辈子只与柔儿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底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真出了事居然连为岳丈奔走的勇气都没有。门户紧闭,也不知是为了挡谁。
想到这里,程昱之眸色渐暗,眼中隐隐有冰冷的杀意。
后来事情有了波折。
承平侯世子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派了心腹赶到余杭将义父放了出来。义父奄奄一息,幸而老天有眼,得以保全了一条性命,但比之从前生龙活虎的样子,到底有所不如。
那时的他还心存一丝希冀——若是承平侯世子为人正派,为保全家族名誉,应会将柔儿妹妹送回余杭。到那时,他便会光明正大地向义父提亲求娶,竭尽全力地在仕途上出人头地,护住程家周全。
可等来等去,却只等到了她被世子收到房中,做了通房的消息。
到底是一笔写不出来一个薛字。
薛三爷那般仗势欺人,被视为依仗的薛大将军,也不过是个贪恋美色的伪君子——真要对她上心,怎会连个妾室的名分都不给?
一入侯门深似海,想到从前灼光艳艳的义妹如今正在高门大户中低眉顺眼,受人磋磨的情形,他的心就如被人死死攥住般,密密麻麻地作痛。
摇了摇头,将脑中挥之不去的倩影暂且放下,重新认真地研读起来。
此次会试对他极为重要,他不能出纰漏。唯有成功,他才能成为义妹和义父一家的依仗,有他这个为官的义兄在,最起码,柔儿能谋一个侧室的身份。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书童在门口小心地叩门。
“公子。”
程昱之微微蹙眉,有些不高兴被打断了思路:“何事?”
“大小姐来看您了!”
他住的是义父旧时买下的宅子,书童和仆役都是义父挑选的,能被称为大小姐的,唯有一人。
他蓦然站起身,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欣喜,放下手中的笔,解下披风大步出了书房。
离花厅尚有十几步的距离时,他近乡情怯地驻足,望着坐在里面低头饮茶的少女。
半年不见,她似乎长高了一些。湖蓝翠绿的衣衫在她身上总是那般相宜,素雅而不失雍容。她仍旧如在家中时,惯常素着一张脸,白皙的小脸却比旁人都晶莹干净。
他记得旧时他曾好奇追问,柔儿便眨着眼睛,神秘兮兮地说是因为她在唇上涂了层蜜蜡——是小姑娘家扮俏爱美的小心机,可爱至极。
珊瑚的梳篦似乎还是她在余杭买的样式,一切恍若都如从前般一样……
程昱之有片刻的失神。
“公子?”书童疑惑地看着驻足不前的他。
他深吸了口气,含笑进了厅堂,远远观望的美人便在他眼前渐渐放大。
离得近了,程昱之才发现那些不同都藏在隐晦处。
梳篦是她惯常爱用的样式,从前如瀑布般垂在肩头的青丝却精细地挽起,是已为人妇的装束。腰肢仍旧柔柔如新柳,近看却莫名觉得珠圆玉润,细看才知是绫罗下的旖.旎隐隐比从前丰盈了许多,听老人们说,女子出嫁后有了欢爱之行,被精养着,才会……
他心中酸涩不已,原本想好的措辞瞬时一句也说不出口。
程柔嘉听见动静,抬起头看来人,脸上便有些惊讶。
大概一年前她就开始备嫁,打理嫁给林晟的一应事务,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整日待在家中绣花——女红虽不是她擅长的,大件的衣物都请了绣娘来做,但多多少少也要给婆母和夫婿做几双鞋,否则见礼的时候尴尬。
算起来,她与这位义兄也有大半年未见面了。不过有一事她有些不解,秋闱是八月,乡试放榜最晚也是十月了,阿爹和阿娘居然始终没有告知她这件事……直到她进了侯府,程昱之要进京参加会试了,母亲才在信中提了这么一句。
但这种事不宜在程昱之面前问起。
印象中的文秀少年似乎比从前更文弱了些,修身样式的青衫在他身上穿着竟显几分宽大。不似薛靖谦,虽然看着亦是颀长隽秀,但一旦贴近,却能察觉到他身上习武之人的灼热气息。
她不禁忧心忡忡。
程昱之这样的身体状态,进了考场,能坚持到会试结束吗?
“兄长怎么瘦了这么多?可是身边人没有精心照料?”她竖眉看着旁边的书童。
书童战战兢兢地跪下,忙解释道:“大小姐,我们公子先前听说了家主的事情,跑死了两匹马从金陵赶回去,后来又风雨兼程地上京赶考,前些日子才病了一场,这才这般虚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