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到河间府外,戴万山没料到停在他面前的是一顶轿子,站在外面的人是宁福,宁福给他打了个千:“奴才宁福,奉严大人之命,请征西侯入府一叙。”
有时候,最打动人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这个理人人都清楚,可还有一种,便是戴万山已经做好准备为阶下囚之际,却被捧为上宾。
他坐着轿子一路摇摇晃晃地进了太守府,看到了严鹤臣,那个年龄比他儿子还小的严大人,坐在圈椅上静静地看着他。
“我有法子,可以让您永享富贵,不知道侯爷愿意不愿意。”他清冷的一双眼,藏着瀚海与波涛。
那一天,他和严鹤臣相谈许久,他自负已久,看不上大乾王朝的皇帝和臣子,可严鹤臣却让他觉得分外不同。他神情在在,冷漠而不近人情,可言语间鞭辟入里的见地让人叹为观止。
二人说话间,宁福从外面送了一道折子进来,严鹤臣并不打开,反而是递到他面前:“活着时就苟且偷生,死了也不过被人笑一句寂寂无名小卒,这样的活着和死了没有区别。”
戴万山看着严鹤臣,心里的防线有所松动,严鹤臣是个太监,根本对他够不成威胁,这道折子上头都是讨伐他的话,只怕他也是走投无路了。
皇权富贵太过惑人,戴万山微微一咬牙,问:“你如今有多少人马?”
长夜漫漫,戴万山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迎面碰见了明珠,他原本在河间府见到过她,明珠盈盈地给他福了一福,笑得温婉:“侯爷慢走。”
戴万山走过几步,心里还不断回想着明珠方才的那个笑容,突然觉得心里开始痒痒起来。
明珠走进屋的时候,严鹤臣正站在窗边,他把明珠搂在怀里,看着窗外依稀的月色:“晚晚,我在大理寺那边留了眼线,不会让你父亲那么难过的,你暂且宽心。”
明珠向来信他说话,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抬起眼睛轻声问:“如今当真退无可退了么?”
“先是你父亲,再到我的虎符,你可知这一个虎符上头担的是我的身家性命,我交了便是把自己的脖子洗干净送上去。”严鹤臣吻了吻明珠的眉心,“这回,当真是无路可走了。”
他的手轻轻贴在明珠的腹部:“这下,也没人把咱们分开了。”
在明珠心里,一等一动人的情话不是你侬我侬,而正是眼前严鹤臣说的那一句,什么同享富贵,什么举案齐眉,那都是虚的。我喜欢你,就算生死也不能阻隔你我。
她握紧了严鹤臣的手,声音虽然平静,但是眼中却藏着万水千山:“你我夫妻同体,自然你去哪我就去哪。”
她顿了顿,突然又说:“孟承,有个东西我要给你看。”她说着,把自己的衣摆翻开,里头竟然缝着一块布,明珠把那块布料撕开,里头是一个牌子,上头刻着一个五字。
严鹤臣接过,愣愣地瞧着,明珠轻声说:“是太后给我的。”
这牌子在煌煌灯影下闪着微光,力逾千斤,严鹤臣看着看着,眼睛就热了起来,他轻轻地抬起头,看着北方紫禁城的方向,低声道:“母后。”
这两个字,漫长而破碎,隔着千万山水,无边无际。
第79章
严鹤臣在河间府买了新宅子, 叫亭榭,明珠取的名儿。他们二人好像根本没有要回京的打算,而也不知晓严鹤臣到底和神策军的建威将军说了什么, 大军围绕在河间府四周, 再无动作。
严鹤臣新买的宅子挂牌那日,请了几位亲近的友邻们温居,男人们推杯换盏,女人们自然也有自己的私房话要说一说。
郑氏在来到亭榭的时候,心里头格外惴惴不安,这位莘乐郡主不是和好相与的角色,虽然平日里细声细气的模样,可能谁都知道, 能在太后面前混得好的人寥寥无几,若是当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早就在宫里无声无息地没了。
今日来亭榭的人,依然还是原来那几位, 仆射营胡夫人穿得雅致,而柳氏看上去也不再像过去那么招摇了。明珠拿眼睛一扫,心里就知道她们对她已经有了些许的畏惧之心,她坐在首位上, 叫奴才们看了茶。
“今日叫姐姐们过来, 也没有别的事儿, 不过是凑凑热闹罢了,我们都是老熟人了, 也不必拘束,只管吃茶就得了。”
郑氏笑着搭腔:“这自然是最好的,这眼瞧着进了冬日,若是能喝点花雕或者梅子酒之类的,行行酒令也很是风雅。”
明珠自然笑着允了,奴才们一会儿的功夫就开始上菜了,花厅的小桌围坐着几个人,不过分热闹也不至于显得冷清,明珠不是多话的人,恰到好处的寒暄几句罢了。
菜过五味,明珠把目光落在了郑氏身上,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她十分明白,她拿出帕子来净了手:“郡守大人在这个位置上,做了有好几年了吧。”
女人们聊天的话题无非就那么几个,珠宝首饰,摆件挂饰,再聊些男人和孩子打发打发时间,郑氏没有听出明珠话里的深意,点头道:“确实有几年了,再早些的时候在江衡那边做郡守,三年五载也有了,如今到河间也不过是平调,不升不降的,也就那样吧。”
明珠嗯了声,叹了口气:“无功无过的,才是最容易被埋没的,长此以往啊,再用不了几年,御前就把咱们忘干净了。”
每次提起这样的话题,都难免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心情,郑氏眼中闪过几丝不甘,就连一旁一直没有说话胡氏和柳氏,她们的表情也都算不上安逸。
明珠把护甲戴好,倏而一笑,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好像一副天真烂漫没有半分杂质似的,嘴角的仰月纹若隐若现:“姐姐们不如和我一起升官发财吧。”
明珠的声音不大,掷地有声。男人有男人的战场,女人也有女人的打算,明珠当然知道,太平年月里,是不会有人乐意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和朝廷叫板的。
可眼前这几位却不同了,他们并没有收到朝廷的重视,就哪如今的河间郡守陈东恒来说吧,从江衡到河间,他已经做了十多年的郡守了,那又如何呢,还不是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他们若是图谋安逸也就算了,明珠从她们之前的言语中已经知道,她们对现状并不十分满意。
“如今歌舞升平,可今上身边有奸臣妖妃祸国,我等为人臣子,理应清扫君侧,荡平宇内,待到功成那日,拜将封侯皆不再话下。再者说,只要是对我大乾有利的事,我等皆懂何所为,何所不为,各位姐姐认为呢?”
她的眼睛安静而温柔,好像说的是一句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话,就像是在劝她们用膳一样浑然天成,可大家都齐齐地在心里头打了个冷战。
莘乐郡主性子温柔,与世无争,这都是全大乾心照不宣的事,人人都觉得明珠性子温柔,可今时今日,大家才终于明白,明珠不是性子温柔,她的内里藏着和严鹤臣一样的野心,或者换句话说,她认为严鹤臣做的是对的,她甘心追随。
女人的幸福全靠男人,这话说得不全对,但是明珠并不是不愿依靠他,她心里更愿意的是成全与赠与。
你要战斗,我给予你甲胄,你要饮酒,我为你温酒,她的爱是信任和支持。
大家都愣了好一会儿,郑氏才犹豫的问:“郡主说的,可是我想的意思么?”
明珠静静莞尔,可却一言未发。
明珠开出的价码无疑是非常诱人的,不管对哪一家来说,都有着不容小觑的吸引,可富贵险中求,风险和富贵总是并存了,胡夫人是个快人快语,她犹豫着说:“可……严大人是个宦官,就算日后得到了那个位置,又该如何呢?”
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事情,简直就是她们心底顾虑的根源,严鹤臣是个太监,就算当了皇帝又如何,子孙万代,千百万的基业又该如何,到底是家天下,没有家,孤掌难鸣,形单影只罢了。
看着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明珠好像没有半点不自在似的,她的目光落在茜纱窗外头的干枝头上,似笑非笑地反问:“谁说他真的是宦官呢?”
等着几位夫人都走了,严鹤臣才从院子外面迈进来,明珠已经让人把菜都撤了,只留下几道喜欢的甜品,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模样。
严鹤臣难得看见她这样恍惚,竟然连他的脚步声都没发觉,直到严鹤臣已经走到近前了,明珠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您怎么来了呢。”
男人们之间的应酬难免是要饮酒的,严鹤臣身上带了酒气,又不愿离明珠太近,沾染她一身,拉了一个杌子坐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笑着说:“前头已经散了,我过来瞧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