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臣上前两步,用修长的手指去碰了碰那娇嫩的花瓣,朱红的颜色,在这方寸的房间里嫣然无方,触碰在手指间的触感都能让他想起明珠来。也不知怎么,看到一切温柔可爱的事物,都能让他联想起明珠,想她眉眼盈盈地笑,想她凝眸着说话。
严鹤臣走到花瓶边上,仔细看了看,然后叫来宁福说:“你去问问园圃里的花匠,这剪枝的梅花该怎么才能活得久些,单活着也不成,得开着,花期开得再长些。”
又过了两日,刚过了雨水节气,天气已经不再像过去的时候带着料峭和寒意。京城里已经开始微微弥漫着湿淋淋水汽。
明珠在早上的时候给院子里的两棵老梅树剪枝,这两棵梅树都是春日里才开的,这几日刚刚都凋落了,她指挥着尔雅剪了两个枝子的功夫,只觉得她笨手笨脚,明珠拎着裙摆就打算往梯子上爬:“你下来,我上去剪。”
她幼时有规矩约束的不敢逾越,今日得了空,忍不住跃跃欲试起来。二人正闹着,尔雅一回头,就瞧见严鹤臣阴着脸站在树下,吓得她心里一慌,几乎踩空,明珠扶了她一把,险些被她拽倒,两个人才将将站定,尔雅已经吓得不敢出声了。
明珠比她冷静些,规规矩矩地给严鹤臣行礼。严鹤臣嗯了一声,把这两个老梅树上下打量一番,早知道这是养了梅树的,可前几年都没有开花了,叶子倒长得茂盛,可今年不知怎的就开花了。
“像什么话。”这话说出口严鹤臣就后悔了,难得见明珠这样跳脱的模样,眉开眼笑的才有几分这个年龄该有的朝气,他巴不得明珠整日都这么开怀才好。果然见明珠收敛起了神色,中规中矩道:“的确是我的不是,每个章程和规矩,今日全然改过了,再不犯了。”
哪里希望她改过。只恨不得让她再嚣张几分,横竖有他给她撑腰,就算是恃宠生娇又如何,他只还觉得自己做的不过多似的。可仔细听听明珠这话,严鹤臣总觉得她语气里似乎有几分不服似的,可她眉眼平静,哪里有半点不逊,总让他疑心着自己怕是猜错了。
明珠说完这些话,又忍不住反问严鹤臣:“不知道大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今日是严鹤臣休沐的日子,他在宫里事务繁杂,哪怕是休沐,十日也有九日是不得空的,今日难得,却不见他好好休息,反倒是跑到她这来了。
严鹤臣下意识想把手里的东西藏起来,犹豫了一下,手不过微微一动,索性也不遮掩了,他拿出那个汝窑的白色花瓶,递到明珠眼前:“你剪的那几枝瘦梅我养得不大好,如今全都凋谢了,想来问问你,这瓶子里还能再插点什么,不需要多娇艳,好养活就成。”
万万没料到竟然是因为这么件事,明珠忖度一二说:“到了春日,不管是什么都比冬日里好养些,不如剪几枝绿萝,这玩意儿好活,没几日就串得满瓶都是了。”
严鹤臣都认真地记在心里了,而后才施施然把今日的要紧事说出来:“你好生归置吧,明日我们便坐船南下去河间府。礼物我已经都备好了,你略收拾一下,一切从简就行,实在不行还可以半路上采买。”
严鹤臣向来是这个性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安排好了一切,什么多余的心思都不用花。明珠点点头说好,严鹤臣又忍不住仰着头瞧了几眼高树上面的枝子,梅花这才几日的光景,就都开败了,他瞧着自己的花瓶,心里还有几分失落来。
天色还有几分阴沉着,压得人不愿高谈阔论。
明珠坐着马车从府邸里出来,到了码头换了行船。严鹤臣站在岸边静静地等着他,见多了严鹤臣穿曳撒行蟒的模样,今日他穿着燕居时才会上身的石青色直裰,头发被束进发冠里,脸侧朱紘垂委,伴着头顶半阴半晴的天气,竟温润得像是水墨画一样。
早知道严鹤臣好看,却没料到像今日这般让人瞧得心里舒适,严鹤臣扶着她的手让她上了船,二人早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明珠在船上坐好,严鹤臣坐在她对面,犹豫了很久,严鹤臣终于是开口了:“家里可有什么人,应有什么礼数你都尽量说与我听,免得到时候出丑,给你丢人。”
若是让宫里头的同僚知道,不可一世的严鹤臣还有今日这般谨小慎微的模样,只怕是要把大牙笑掉,他在前朝风光无两又如何,可没想到要给亲自面见明珠的父亲,只觉得一颗心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
第52章
坐在船上的窗户边, 能看见夹岸的依依垂柳,远山次第渲染开,在轻雾漫散间, 轮廓依稀可见。
严鹤臣温润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船舱里没有点灯,只有他眼睛深处闪着一丝亮光,倒像是谁家陌上的风流少年。
宁福和尔雅都棍子似的戳在后头,明珠的脸上有些热,她轻轻咳了一声,婉然道:“我入宫之前,父亲有一房继室是卢夫人,卢夫人膝下有一子一女, 还有一个云姨娘,膝下有一个男孩, 家里就我们几个孩子。”
严鹤臣认真地点头:“那该送些个什么礼物,我心里也算是有数了。”
他向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 估计是心里头早就有了计较,只等她确认罢了。明珠盈盈一笑说:“不用耗费诸多周折,不过是几个孩子。”
她哪懂得这些呢,她这次回去的身份, 可不再是家里的姑娘了, 如今她是已经算是出了门子的女郎, 是他人妇。若是能带着丰厚的礼物回去,也是给家里抬脸, 家人只会觉得她日子过得舒坦,她没了生母,不晓得过了多少看人眉眼高低的日子,他只盼着日后她能过得妥帖安逸些。
若这分安逸是因为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夜里行船和白日不同,周遭都十分寂静,好像整个白日的喧闹都一起吞没在了沉沉河水之中了似的。
明珠白日里在屋子里好睡了几个时辰,船上有厨子能简单做饭,到了晚膳时辰,胡乱吃了几口,又昏昏沉沉地眯了一会,等天都黑透了,隐约看见北斗星在天际熠熠闪光,明珠却睡不着了。
尔雅在她门外睡得东倒西歪,横竖在水上从流飘荡,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安稳的,明珠索性让她回去睡了。
月亮柔柔地挂在天空上,周遭拢着一层似有若无的雾气,在雾月之下,隐约能看见几颗疏淡的星星。
明珠站在船上,瞧见船尾坐着一个人,竟然是严鹤臣。
顺流而下,顺风行船,船帆都绷得紧紧的,只能间或听见摇橹的声音,严鹤臣能够分辨得清是明珠的脚步,也不回头,只淡淡地说:“你怎么没睡啊。”
尾音上扬,温柔而像是在话家常似的,总有一种万川归海的闲适平淡。
“白日里睡得多了,出来走走。”明珠走到船边,扶着围栏看着船尾划出的水波,层层叠叠,次第向远处荡开。
很久都没有这样心情平静了,夜风徐徐,虽然仍带了几分寒意,却总让人觉得心底生出几分微末的欢喜。
严鹤臣抬起手,把两根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呼哨,他笑着看向明珠,眼角细细的纹路都好像带着几分温和:“这是我第一次坐宫外的船。”
明珠弯唇而笑,眉眼弯弯地带着几分温驯,细白的贝齿玲珑可爱:“我也是头一回坐,原以为坐船要晕的七荤八素,没料到今日竟觉得还好。”
“在河里行船比海上要好些。”严鹤臣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是小时候从书上见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严鹤臣也是读过很多书的人,他鲜少提起自己的童年时光,明珠也不喜欢多问,今日却少见地提起了话匣子,她想着,既然如今已经要嫁给他了,问上两句也是应当的吧。
“我小时候只做过游湖的小画舫,在巴掌大的湖里逛上两圈,瞧瞧荷花游鱼。不过是给我们这些深闺里百无聊赖的女郎找找乐子罢了,哪有什么趣味。”明珠侧过头,看着他被夜色吞没了一半的侧脸,“大人坐过这样的画舫么?”
画舫严鹤臣自然是坐过的,可那都是他顶着严鹤臣的身份之后才坐的,不过是陪伴各宫的主子,也许是长公主,也许是皇上皇后太后之类的,在船上伺候人更是艰辛,腰杆子挺得直直的,一动也不能动。
至于再早些么,那些朦胧的久远的记忆串在一起,只能想到无边的孤独。
“坐过几回,不过是伺候主子和娘娘们罢了,到底是没有你坐在船上赏景来得安逸。”他笑笑,反问她,“你饿吗,晚上也没见你吃好,若是饿,叫厨子给你下碗阳春面。”
明珠吸吸鼻子,连连摆手:“大人拿我当什么了,养猪不成,这么塞下去,腰都要粗上两寸呢。”
现在她果真是不怕他了,说起话来随心所欲多了,严鹤臣的目光从她的腰上扫过,笑了笑说:“人家都钟爱那楚宫腰不盈一握,我觉得还是晚晚更好看些,粗细尚佳。”
这一声晚晚叫得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忸怩,明珠的脸都微微红了起来,她还想说话,却发现严鹤臣的目光渐渐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