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先并非没有憧憬。虽然从小便知道自己不怎么讨父母欢心,家里头偶尔得的好东西都不会有自己的份儿,可出门这么多年,他难免把那些坏的遗忘了些,只想着好的。
一个人孤身在外用不了多少钱。那些攒下来的津贴,顾黎一分也没给自己留,全都寄了回去。他总觉着自己不能在父母面前尽孝道,能躲补贴补贴家用也是好的。
他实在是走了太久了,以至于都忘了,自己到底是有多不被喜欢了。千里迢迢背着行囊回家,还以为家里能有娘煮的一碗热腾腾的稀饭,可事实上,老太太一听他没有拿转业费回家就拉下了脸,甚至都没问他一句路上吃没吃,就把人赶了出去。
就从那时候起,顾黎骤然清醒过来。
他永远也不可能讨爹娘喜欢的。哪怕这么多年都是他在养家,放在爹娘眼里,他也是浑身的错。
他不会有对的时候。
顾黎微微蹙了蹙眉,仍然站在原地,说:“既然娘这么说了,那就分家。”
顾母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分!”
顾黎于是迈开步子,直直地冲着顾母的屋子去了。唬得顾母从椅子上蹦下来,慌忙去拦他,大声呵斥,“二小子,你上哪儿去?你给我滚开点!”
顾黎没听她的。他不打算再废这个心神,去讨好根本不可能被讨好的人。他如今有了小知青,并不稀罕这些所谓的爱,因此脚步连顿都没顿一下,顾母的拦阻在他面前,就跟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半点拦不住。
他抓小鸡一样把顾母放到一边,走进去收拾东西。
屋子里有挺多好东西。还没做完的布料堆到一边,厚厚一叠,寄回来的糖顾母都没舍得分给小孩,全都留了给大儿子吃。棉被胎是新打的,蓬松柔软,跟他睡的那床发黄结块的半点不一样,还有刚支起来的铁锅,他拎回来的鸡蛋……
顾黎把鸡蛋和锅拎在了手里,棉被往胳膊下一夹,还能空出只手拿东西。他把眼熟的、自己带回来的东西收拾了个遍,两只手都满满当当,这才说:“娘,我走了。”
顾母几乎喘不上来气,哪儿还能让他走?她高声道:“二小子,你疯了不是!”
“没疯。”顾黎淡淡道,“娘说要分家,我自然要把我的东西带走。”
老太太用力捶着门。
“这哪儿是你的东西?这是我的东西!”
那可都是些好东西,她自己都还没怎么用,哪儿能让顾黎就这么拿了去!
顾黎没什么表情,仍旧是一副冷淡模样。他说:“娘,这些都是我拿钱买的。既然要分家,当然算是我的。”
老太太尖叫一声,从门旁边随手操起一把扫帚,劈头盖脸就要打他。
“给我放下!给我放下!!”
她颤颤巍巍追在后头,无奈顾黎的腿长,迈开的时候比她那脚管用的多,一步抵得上她好几步。老太太打了半天,愣是一下子也没打到他身上,她家二儿子轻而易举从缝隙里钻了过去,大步走出门,“娘不送。粮票我等回头再拿。”
顾母万没想到他居然有这胆量,傻愣愣站在门口,彻底懵了。半晌反应过来之后,便开始破口大骂。
顾父和顾大哥这会儿还坐在屋里,也木呆呆的,半天没敢相信自己眼睛。
娘嘞。
这还是之前那个打一下都不带叫不带动的顾黎?
顾黎居然还敢从他娘这儿抢东西了,这特么真是脱胎换骨了吧?
杜云停下午再过来时,屋子里头堆了挺多新东西。他随口说:“二哥哪儿买来的?”
他翻着棉被,“我早就说,二哥那被子得换,里头的棉花都不好了。本来打算这周出去,再帮二哥扯一床……”
男人抿了抿唇,道:“从娘那儿拿来的。”
杜云停怔了怔,随即眨了眨眼,心里有了谱。
他往男人身边靠了靠,紧贴着男人坐下来,侧过脸去打量他的神色。
“顾二哥?”
顾黎没有说话。外头的蛙声很响,一阵盖过一阵,屋里头开了窗,没什么风,有点儿燥热。
杜云停还在专心等。许久之后,他终于等到了男人开口。
“——郁涵。”
青年又靠得近了些,头都快靠上他的肩膀。
“郁涵,”顾黎又说,声音沉沉,“就剩你了。”
不知道为何,杜云停从这句话里头听出了十足的心酸。他忽然眼睛一热,没说什么,伸出手来把顾先生环住了。
杜云停没见过这样的顾先生。在他心目里,顾先生近乎是无所不能的。
少年时,杜云停常常想着让顾先生回来。
倒不是为了别的,十二三的少年往往精力无限,在对付别人的这件事上也很擅长,各种手段层出不穷。纵使杜云停被人排挤惯了,也有些疲于应付。
这个阶层的孩子往往有更多的法子,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地过一天。
他们有的是钱,也有足够多的小跟班。那些小跟班会堵在学校门口,堵在厕所里,堵在小区的僻静地……可能是满满的水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都不会是杜云停喜欢的东西。他的作业经常失踪,书本上满是乱七八糟的痕迹,去学校时,有可能连桌子带椅子都已经被人扔进了垃圾桶,校服剪得乱七八糟挂在黑板上。
见识的多了,连班里同学也已经习惯,只敢悄悄看他两眼。
少年紧抿着嘴角,面无表情把校服从黑板上拽了下来。
一周之内,只有一天可以安生。
那是在顾先生回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