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是小小,他最近经常夜跑,但几乎都是深夜出门,在江苏路愚园路上跑一圈,然后回来睡觉,太太平平。但是今天,他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天还没黑,就跑了出去,结果在马路上被路人通报,来了一堆警察,把他在大马路上拦住。
警察拦住他的时候,他头上扎着两个高高的马尾,脸上涂得花枝招展,身穿超短水手服一件,见人来,不时的往下扯短小裙摆,试图遮住腿根那几根半露不露的毛发。
警察看他缩头缩颈的猥琐相,好笑又好气,问道:“光天化日的,你干嘛呢你?”
他被围观,没脸见人似的低着头,偏偏风大,手不得不死死拉住裙摆:“吹吹风,跑跑步呗。”
“跑步就跑步,为什么要穿成这个样子?你这是败坏社会风气,挑战社会公序良俗知道伐,还要不要脸?!”
一个被他吓到的路人帮腔:“我被你吓也吓死了,死变态!”
小小委屈嗫嚅:“我就悄悄跑一圈,又不是故意要吓人,就是出来透透气呀。”
“哟,你这是鸟太闷,出来遛一遛喽?”
小小感觉这说法挺好笑,掩上嘴巴“噗嗤”一乐,被警察一瞪,手臂随之被扭住:“走!”
小小被警察带走,弄堂邻居议论纷纷,有些闲极无聊,便跑去派出所看他到底是什么装扮。唯有阿炳,不为所动,坐在门口煮自己的方便面。一锅面煮好,远远瞅见路上有熟识的身影,老远喊他:“喂,过来坐一坐!”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走过来,和他打招呼:“今晚还是吃面?”
阿炳说:“我天天都是面,要不要来一点?”
那人摇头,客气道谢:“不用了,我等下还有事情。”
“去了油,又加了黄酒,味道还不错。”旁边找一个干净点的空碗,盛上半碗,不由分说递到他手中,“尝尝看!”
他在屋门前的垃圾堆前坐下来,同阿炳一起吃这半碗从前死也不会吃的方便面。去了油加了酒的方便面有点怪,但味道也不至于坏,半碗全部吃光,连汤都喝掉,空碗放到阿炳脚下,道谢说:“面很不错,谢谢。”
“是吧,煮了这么多年,不会骗你的。”
他站起来,道了一声再见。
阿炳说:“这么快走了?这阵子好像没看见你过来了。”
他说:“我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以后你来,我们也不在了,我们也要拆迁搬走了。朋友,再会。”
“再会。”
对门金家,金老太在房间里给小二郎烧菜煮饭,金美娣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家里就一老一小二人,小的那个从下午起就开始睡午觉,到现在都没醒。
金不换倒是给她的老人机打来了电话,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途中可能要绕道去采购几罐奶粉回来,叫她不用管自己,先做饭给小二郎吃。
金老天乐得轻松,淘了点米,切了点香菇青菜和腊肠丁,米煮半熟,菜往里一丢,拌了拌,加了点调料和菜油,过十几二十分钟,菜饭的香气就飘出来了。洗了碗,烫了筷子,正准备开锅盛饭,忽见门口人影一闪,还当自己老花,仔细一看,是竹生。
金老太唬的饭勺往电饭煲里一丢,喊:“你怎么来了!你来做甚!”
竹生这阵子天天来纠缠美娣,但对金老太的一张利嘴还是有几分忌惮的,因此都是等到她不在时再来。但是现在,被人追着要债,除了还钱,酒也要喝。美娣那里要不到钱,宝娣那里的希望也没了,现在已然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
金老太想要阻止,他穷途末路,已然毫无顾忌,两只眼睛闪着野兽一般的亮光,对她呲牙恐吓,吓得她只敢动口,不敢靠前,顶着她劈头盖脸的咒骂,径直爬上阁楼,把楼上一堆堆一排排的娃娃打翻,四处翻找,通往小阁楼的楼梯窄而陡,金老太怕摔跤,不上去,急的在下喊:“你个枪毙鬼!寻什么寻,寻你的魂灵头么!”
竹生翻半天,总算停下来,问:“我寻产权证,你知道美娣放到哪里去了?”
金老太在下叉腰历数他抛弃妻子赌博酗酒的罪行,把他骂的猪狗不如,体无完肤,
这时便冷笑:“你想得美!别说产权证你拿不到,就算你拿到,你又敢拿出去用么?见不得光的人,要房产证能派什么用场?就算拆迁,你也得有那个命去花!”
竹生从满地的衣衫包包和娃娃里挑出几盒首饰塞在衣袋里,连滚加爬从阁楼上下来,又去衣橱里翻找,衣服丢了一地,也没有找出什么来,骂骂咧咧的,一弯腰,钻入床底下翻鞋盒去了。
金老太跳脚大骂,手拿饭勺咣当咣当敲床边:“吃枪子儿的枪毙鬼,你怎么不去马路上抢劫,天天跑来作践我们几个女人,你不是人,你是宗桑魔鬼呀金竹生!”
金老太气到头晕眼花,奈何竹生充耳不闻,把家里被掀的乱七八糟,她气急,突然想起来报警,忙去找自己的老人机,嘴里说:“枪毙鬼,你给我等着,我老人家拿你无法,我请警察来收拾你,我不信警察对付不了你!”
老人机本来随手放在床头的,不知道被竹生给丢到哪里去了,越急越找不到,但“警察”二字对竹生还是有震慑力的,床头不再去翻了,眼睛朝房间内四处看,目光最后落在了大床上躺着的小二郎身上。
小二郎刚刚在他进门丢东西时就已经醒了,醒来后却没有出声,就默默躺着,全屋子只有大脸猫察觉她醒来,看她睁开眼睛,就跳到床上去,在她脑袋旁蹲着。她悄悄伸手,把猫揽过来,紧紧抱在怀里,直到手腕突然被抓竹生在手里时,才转过脸去,对着这个令人害怕的爸爸默默看着。
竹生抓住小二郎手腕,说:“乖囡囡,产权证没有,那你跟爸爸走。”
金老太大喊一声:“去你妈的蛋!敢抢我儿的孩儿,我老人家跟你拼了!”手持饭勺,上前几步,对他劈头盖脸一阵敲打。
金老太年老眼花,竹生也酗酒体弱,二人旗鼓相当,扭打数下,竹生竟然被她打退两步,她将二郎抢过来抱住,死死护在怀里,抱紧怀中这个小小人儿,忽然又是一惊,“我地小乖乖,你脸蛋怎么这样红?身上怎么这样烫?是不是发烧了?好好的,怎么发烧了!怪道这半天都没出声,是不是烧傻了我地小乖乖?!”
竹生瞅个空子,又来扯小二郎的细小手腕,望着她呲牙乐:“乖囡囡,跟爸爸走,爸爸带你去个好地方,给你找一对好爸妈,住比这好一百倍的大房子,好不好?”
金老太抱住小二郎不放,她身上烫的惊人,担心她会烧傻,又气竹生难缠堪比吸血蚂蟥,急的朝他脸上吐唾沫,一面骂:“你个毒虫短命鬼,为了吸毒喝酒,连自家孩子都要抢!你这短命鬼,要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
竹生已然红了眼睛,捏着嗓子道:“岳母大人,你此言差矣!古人云,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蓝草鞋!你道是也不是?”
金老太赶他不走,气得要死要活,趁他念唱之际,冷不丁的伸手去抓他眼珠,他一扭头,避开来,眼珠差一点没伤到,眼角却被她为了干活方便留的又厚又长的指甲给划开一条深长伤口,伤口处皮肉绽开,鲜血直流,火辣辣的疼。
竹生伸手一摸,看清楚掌心的血,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伸手便将她推了个趔趄,她身体原地晃了一晃,手从小二郎身上松开,竟然没倒下去,他上前,再补一拳,她终于“咕咚”倒地,躺在脚下,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竹生朝她身上踢了踢,仍然无声无息,他呲牙嘿嘿笑:“老太婆狡猾,想装死,趁我不注意时搞偷袭么?”弯腰下去查看她是否还有呼吸,却见她脑袋下面有一条黑红血流从后脑勺下面一点点的流了出来。拉起她的衣领,一看,后脑勺撞到了垫床脚的砖头角,生生扎出一个洞,血从洞里汩汩淌成了一条小河,眼看是没救了。
竹生丢下金老太,夹起烧到满面通红、已近昏迷的小二郎朝外走,到门口,想了想,忽然又驻足,把手上的小小女孩儿放到门槛旁的地板上,重新回到房间去,拧开电饭煲旁一瓶花生油,撒得满床满屋子都是,再用打火机一点,一簇小小的火苗便从手中一点点的蔓延开来,一下子,昏暗的房间变得明亮无比,照亮他已近疯癫的面孔。
他望着渐烧渐亮的房间,呲牙嘿嘿乐着,大脸猫惨叫着从他面前跑过,一脚踢过去,猫飞出老远,他拍手跺脚大笑,一面狂笑,一面弯腰去地上拖金老太,将她的瘦小躯体费劲巴拉的扛起来,往床上火光最盛处一丢,看火光一点点将她全身吞噬,满鼻子都是毛发烧焦的气味,才满意转身。
到门口,抱起地上的小二郎,大步往外冲,脚才跨出门槛一步,忽见眼前有一物迎面飞来,当时来不及也没想到躲闪,人直直站着,生生挨了这一下,“咚”的一声闷响之后,脑袋钝痛,人软软的倒了下去,意识随之渐渐模糊了起来,死去之前,只来得及瞥见一眼击中自己脑袋的一把柳木小板凳,喊出一声“美娣”。
美娣一面拽住他两条胳膊往房间里拖,一面流着眼泪:“竹生哥,你不要怪我,你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