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觉得顾勰的介入不值一提,甚至还不如钟君澈那样青梅竹马的故人情谊让他提防警戒,可当他看见顾勰从天枢阁走出来的那一刻、当他看到顾勰小指上也染着和阿笙几乎一样的蔻丹的那一刻,他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嫉妒。
偏生在他看不到阿笙的时候,顾勰和她亲密至斯。
此时才恍惚想起,自遇见阿笙以来,他自始至终,最嫉妒的人不就是顾勰吗?
嫉妒顾勰总是能引得阿笙开怀大笑,而自己总是要百般哄着才能让阿笙露出不那么拘束恭顺的神情;嫉妒阿笙总是在顾勰面前恣意洒脱,而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嫉妒阿笙唤顾勰唤得随意又亲切,却只唤自己太子爷或者殿下;嫉妒顾勰不学无术却教阿笙欣赏亲近,自己却总无端被她疏距远离。
他其实一直以来最嫉妒的,都是顾勰。那些引得他憋屈烦闷的细枝末节早就埋下了祸根,如今已泛滥成灾,教他惊慌失措,自乱阵脚。
侧眸,伪装起冷傲的姿态,睨着惊怒的顾勰,君漓的心里异常快意。
顾勰咬牙,握拳要打他,他这一拳出的极快,基本上是猝不及防,却仍是被君漓轻松捏住手腕阻下,他淡声道,“官书已批,子渊不日就要御史台上任,行事怎还如此鲁莽?”
“御史台!?”本就怒火滔天的顾勰濒临崩溃——君漓竟然将他弄到御史大夫江陵的手下做事?!那个从小到大押着他抄书背书读书的人?!
此时此刻,顾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要活撕了君曦见!!
“你是故意的!”顾勰怒目而视,想挥拳,手却还被钳制得紧紧的,他咬紧牙关,“你明知道江陵那老头儿有多讨厌我!”
“江陵大人只不过瞧不起不学无术之人,如今子渊不是要重新做人奋发上进吗?”君漓将他的手松开,理了理袖口压出的褶子,从容道,“想来江大人会对你有所改观,继而悉心教导的。”
“你!你卑鄙无耻!”顾勰转动腕骨,他要上进不假,可江陵未必会对他改观,是上进又不是转了性,江陵那般看他不顺眼,还不知道要如何磋磨他!
“我劝子渊回家候着,圣旨今日之内必到府上,若接圣旨领官书时姑母看不见你人影,想来并不会太高兴。”语毕,君漓不再理会,只默然站在门口,望向紧闭的窗,等着。
顾勰抿紧唇,后槽牙咬得两腮微鼓起来,他斟酌着,好片刻之后终是冷声一笑道,“想把我支走,那我走便是,总归……你根本就进不去。”
话音落下,他迅速上楼去和锦笙道别,并承诺今夜和她一起游湖,锦笙已经料到他不是太子爷的对手,于是一边啜着葡萄一边点头让他快回家去。
临走前,顾勰踌躇再三,终是问出了口,他拿捏着语调、小心地措辞,“阿笙你……你有没有……你和君曦见有没有……有没有……不,是他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他这般一问三折,又含糊其辞,锦笙不太明白意思,只能按照顾勰的思路想了下,倘若说是对顾勰来说作为哥们儿的太子爷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约莫是觉得这个思路不太好想象,她想了许久。
顾勰看在眼里,就觉得她是羞于启齿煞有介事,所以故作无事,想着插科打诨搪塞他,心里的火气和惊怒更重了些,但还是走过去拉住锦笙的手,道,“阿笙,你不必说了,反正你就记住一点,不管你是什么样儿的,我都不会嫌弃你,我会一直对你这么好。”
锦笙来不及将他说的这堆云里雾里的话捋清楚,再等反应过来要回应些什么的时候,顾勰已经摔门离去。
她自己默然在床榻上趴了一会儿,忽觉百无聊赖,站起身走到窗边想着透透气,刚打开窗,便不经意瞥到了就正对着自己窗,站在楼下望着她这方向的君漓,她一吓,赶忙又猛地关上。
她因抗拒惊吓而关窗的动作落在君漓眼中,异常扎心,绵长密集的针戳在心尖上,只汩汩地渗出血珠子,教你刺疼难当,只悬着你的命,让你没有着落,倒不如一剑穿透疼得痛快些。
夜幕当至,锦笙倚着枕头随意翻书打发时间,屋内烛火轻微地跳动着,将她的影子布在床帐上,也轻微晃动着,忽然觉得坐久了有些累,她轻动了下,那影子便随着烛光晃悠得厉害了些,顿时惊着了她,她从书中醒神,下意识朝窗口看了一眼。
因着是要睡觉的时辰,她也只是借着点儿光看书,所以只燃了一盏烛台,放在不远处的茶桌上。
锦笙迫使自己把视线从窗户上移开,落在了茶桌上,那里除了有烛台,还有顾勰削下的苹果皮,此时静静躺着。
她刻意地游移目光,不想放在窗户上,却越是刻意越是不经意去留意。
太子爷真的还会在楼下等着她吗?他对她说求见,是什么意思呢?
只是这么想着,她就鬼使神差地,穿上鞋子走到了窗边,那盏烛台在她身后,将她的影子又投映在了窗纸上,她浑然未觉,只抬手踌躇着要不要推开窗看上一眼……
君漓的余光感觉到窗纸上有什么摇曳了下,抬眸看去,堪堪瞧见锦笙抬起手想要开窗又犹豫不决的动作。
他微启唇,怔愣住。好半晌后,他才见锦笙在那扇窗户后放下手,失落之意未起,她又抬起手想要推,推的动作很轻很轻,像是不想让别人发现……
君漓嘴角微挽,眸中映着那点子微弱的光,如湖面的水波,潋滟着。
可是刚推开一点儿,他甚至没来得及看到她的脸,她又将窗户紧紧拉上,然后从窗边迅速抛开。
想来,是发现自己的影子就投映在窗纸上了罢。
君漓也能想象到她在窗后发现这一事实时惊慌失措的羞怯模样,以及转头迅速跑掉时窘迫得宛如被他平日里挑逗的神情。
像只被惊扰的小鹿,拿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你,教你抓心挠肝,呵斥不得,只能小心翼翼地护着,爱若珍宝。
他不信锦笙真的一点儿都不想他。更不会相信锦笙一点儿都不愿意看见他。
或许在方才她小心翼翼推窗要偷看他之前,他还有点儿相信,如今他却一点儿都不会相信了。
君漓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跑掉的小鹿锦笙把自己埋进被褥中,捂住脸缩成一团。倘若太子爷还在楼下,那她方才想要偷窥的动作岂非被他一览无余?倘若他不在楼下,那自己推窗时踌躇再三的模样未免太尴尬太傻?
锦笙的脸红成了要熟透的虾仁儿,一时间又气又恼,窘迫不已。
她果断地起身,吹灭了房中的烛火,大被朝天一蒙,闭上眼想要睡去。
可记挂着楼下或许还站着一人,她如何也睡不着。
幼时她读《毛诗》,读到“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时不解其意,长大些后师傅教了意思,她自以为懂了,能用常言解释得一字不差。
如今她才晓得,所有情诗情词,苦恨相思都是不能用言语尽叙的,而那些诉尽衷肠的诗词如何也不能表达诗人彼时翻来覆去的煎熬之心。
为什么情爱中的人,总是喜欢作践自己呢?
师傅没有教导她的那些东西,都神秘得让她发狂。
锦笙默默掀开被子,木然地静坐了会儿,赤着足走到茶桌边喝水,那茶水冰凉,让她的脑子和心肺都静了不少,饶是这样,她还是痴痴地望着窗口,撑起自己的下颚,借助清冷的月光默然瞧着。
就这样罢。倘若你在楼下,那你一夜不睡,我也一夜不睡,就这样抵平了,谁也不欠谁。倘若你不在楼下,那我一夜不睡,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
屋内烛火灭的那一刹那,君漓的心也跟着凉了一大半。
他连着三夜未眠,心神俱疲,烛火尚且明着时,他的眸中还盈满希冀,待烛火熄灭时,他眼底只剩下血丝,一丝勾缠着一丝,织起一片迷惘的情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