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汉中府所有田地都能像他实验田里那样丰收,那么多粮食他如何收得尽?便是府里拿得出银子收粮,收下后如何存得住?
“公私仓廪俱丰实”这句诗说动人,但粮食在仓里会霉烂,被鼠蚁窃咬,久存之下还会红腐。且以宋时这种嘉禾的本事,秋收之后夏收又可丰收,夏收之后又是丰收,他汉中府收的粮食只怕建多少仓库也存不下,究竟打算运往哪处?
宋时一只手撂在稿纸上,抬眸扫向众人,含笑反问道:“我这汉中府不过一中等府,将官田民田,都合起来才不过一万五千余顷,算他一顷都能产两石粮,也只三百万石。除去赋税租银,分至府中廿二万人丁头上,一人摊得不过十余石,转卖到西北诸府州自可化解。”
“但诸位大人回朝之后,还担负着将这丰产之法推广至国朝十三省地方的责任,到时候各州县都粮食丰足如此,不能再如我这般转卖邻省,诸位身为国家重臣,当如何稳定物价?”
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们还有心挑剔文笔、故事不够生动,隔岸观火般看人为此事为难。但一念转到自己身上,可就没有了之前那般轻松的心态,只一思及此,便不觉眉头紧皱。
——之前只想着将种嘉禾法传遍中国,就能使天下粮仓丰实,百姓安居乐业,如今被宋大人笔下故事提点,才意识到这繁华背后也有危机。
《魏郑公谏录》曰:居安忘危,处治忘乱,不能长久。
安史之乱,靖康之耻,哪个不是烈火烹油的繁华盛世之中忽然暴发的离乱?
翰林、户部诸人一方为储相、一方主农政,于此事都是切切相关,不觉顺着他的说法思考下去,忧心起了来年若谷价大跌,该如何维护种田人家的生计。
两位御史不专民政,却是看着他那篇短文感叹道:“宋兄忧国忧民之心,于斯可见。方才见这文章,听君一语,才知丰年亦有可忧之处,直如醍醐灌顶。惜乎这文章前半篇意思深长,后半篇倒有些落入俗套。若只将前面谷贱伤农之笔独立成篇,却好是一部讽喻劝世的佳作。”
是的,前半部是选入语文课本的名篇改编,后半部是他给府里公平仓打的硬广,高下自然有区别。
但宋时脸上全然不见愧色,坦坦荡荡地说:“我亦是为劝百姓而作此文,结尾处文气丕变,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这样好的文章,若只作成一部劝农的杂剧倒可惜了,应该作一篇劝官府朝廷爱惜百姓的杂剧,方对得起他开篇立意与深情致致的文笔。
宋时叹道:“宁兄、傅兄所言极有道理,不过我于实学留心较多,不通曲词,来日还要请人改写。到时候再仔细商议,将这文章悯农之意贯通到杂剧中吧。”
剧本要是写得好,悲剧也不要紧啊!反正搬演结束之后,他还能直接原班人马上去打广告么。
宋时按着那本剧本,求贤若渴地望向两位御史:“却不知吾兄可有熟识的名家,能改好这个故事?”
他以前写的都是恋爱剧本,其中还有他跟桓凌友情客串的,为了两人精英大臣的形象,不太好在朝中请人写稿。不过如今这本戏立意又高,内容更是和谐到能直接发晋江文献网上,就是把这搞子寄到京里,请杂剧大师改写也没问题!
他切切看着眼前两位御史,眼中一片真诚,要以真心换真人。
有!
宁御史回握住他的手,同样激情地说:“宋兄便不提,我们也要替你推荐佳人。你可听说过《玉葫记》?作这本剧的,便是一位振郎署文学之风,户部有名的少年才子徐贤。”
户部才子?
户部何员外等人听着自家官署被点名,也惊醒过来,看向宋时。两位御史便把宋时要请人改编杂剧之事又说了一遍,又问他们:“我二人都以为徐君才情文采最佳,故向宋兄推荐他,未知兄长意下如何?”
意下……别的不说,他们自己部里的才子当然是最好的。
三人也一并推荐徐贤,并向他保证:“我等当初见你日夜忙着编书教学,平日不常见你去勾栏赏戏,以为你不好词曲之道,不敢邀你参加文会罢了。徐兄一向爱慕你,亦常有报国安心之心,若将这文稿交与他,定能通宋兄之志,写出体贴你心意的院本。”
……不,“爱”这个字就不要乱用了。亏得他对象是个本乡本土,写个诗文、见个才子也都用“爱”的人,换个现代的来非得跟他打架不可。
宋时心虚地朝外看了一眼,确定桓凌好好儿地在周王府自己那院子里上班,这才定下心来,谢道:“徐贤兄这般抬爱,宋某实在受宠若惊。”
他再不迟疑,当下拱手致谢,请他们写信回朝,替自己请编剧。
众人连忙起身还礼,答道:“事不宜迟,我等这就回去写信,来日便与请安折子一道递回京城。”
今年秋收之后他们就要还朝,来日往各省及府州推广种田良法,自也要担上平抑粮价的重任,如今便开始引起朝中物议,应对商家压价之事也不早了。
他们这就回去替宋时请人——
或者都用不上这个“请”字,只要把宋时的名字,把他这大俗大雅的底本递上,当今朝中诸公、乡野名士,哪个不甘愿倒贴银子替他写戏的?
这几位朝臣都是负着皇命而来,有上密折的权力,往京里递书信时叫驿传夹带一两封私人信件也无人说什么。他们既受了宋时的请托,回去后便各各写信,附上删节掉硬广部分的文稿,与请安折子夹在一起,送到急递叫人投递。
急递铺的速度自然比驿马更快,不过十来日间,那封书信就递到了大使徐贤手中。他原以为只是通僚报平安或是寄思君思友之情的书信,打开内页却见宋三元邀他写院本云云,惊得他险些拿不稳书信。
他竟然要写宋三元的新戏了!
信里还附着那出戏原本的底稿,文字质朴清通,却将生民多艰之态写得栩栩如生,令观者不禁为之心生哀戚。
他将那份文稿从头看到尾,再转回来反复看了几遍,心绪纵横,叫小厮拿帖子请人,先和同道好友喝一顿酒,再准备将这文章改编成剧本。
那篇《多收了三五斗》删改后的原文不过千把字,要将其改成四幕杂剧,又不能变换了文章本意,实非易事。他那里改改删删,删删改改,又往汉中府寄了几趟已成稿的部分供宋时校阅,不觉时光渐渐流逝。
这其间他又收着过几回汉中府寄来的信:有人物小像,指定了人物年纪、外形,衣衫形制、配色;有事发地点、时局背景;有宋时亲自写的人物、故事分析,告诉他这部戏以悯农为首的核心要义……
从汉中府往京里寄信,似乎比京里往汉中寄信还快些,正是因为汉中府诸官送信都是夹在请安折子里送往京师。
这些折子名为“请安”,实则并无只写一句“臣某某恭请圣安”就算了的,而是以请安为名,奏报他们在汉中学习的进度:
不只是学种嘉禾,宋时还领他们去了他的汉中工业园区,带他们体验到了现代——或者说近代——联合工业相对于传统手工作坊碾压式的强大和先进。
第200章
“臣尝旁观汉中经济园中工匠力夫,皆衣饰整洁, 日常饮食有鱼肉米麦之属, 住则有石灰水泥所建屋宇, 脸色光润,望之竟似本地中等户。”
“园中多产水泥, 混入砂石料,以竹骨、钢筋为骨,筑成后得水而硬, 有如砖石。汉中府以此修筑堤坝、水库、水渠, 得水道贯通, 而农事愈兴……”
“经济园内外皆有阔至四辆双辕马车之路,路面以煤膏、碎石铺就, 平整坚实, 虽千斤大车轧过而不坏。”
“于汉中天台山矿区外修大路以运石料, 直通经济园。其矿洞皆以火药炸开, 钢铁架于洞内,修葺至极平整, 矿中以松油照明, 绞铁线为索, 用辘轳滑车运石, 日出矿石何止千万。”
“其经济园日吞纳四方矿石草木之料, 通宵达旦不夕,规模日盛,单计其炉中所出‘化肥’便不下千斤, 更有耐火砖石之利……臣试估其价,竟不减盐茶之获!”
“宋知府使人建纺织厂,造纺线车,车上可装十数锭共同抽线,车旁有把手摇之,寻常妇人即可运转。其所纺纱、毛线类匀净不减旧法,得线却远超旧法十倍。府中贫妇于彼处做工,一日所得可养数口之家。纵不能出外做工者,亦可赊线织衣,卖回织厂,养得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