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了几句“气理之辩”,张阁老忽地想起自己手中那堆送不出去的帖子,可惜地说:“你真就打算跟桓凌双宿双飞了?听说前些日子你还住在桓府上?你毕竟是翰林编修,未来储相,做事不可太张扬啊。不然就算你是三元及第的身份,也不是没人议论你,圣上再爱惜你,早晚也有压不住汹汹流言的一天。”
翰林院三年一任状元进来,又不是没有四五十岁还在“养望”,养到年老仍“无望”的状元。
哪个皇上会选好男色的学士入宫侍讲、侍读,当太子詹事?
宋时低头着教训,双唇紧紧抿了起来——肯定是齐王说的!一个王爷居然背后嚼人舌根,真不像话!
等老师说完了,宋时便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地否认:“学生只曾借着桓府炮制过一味药材,后来就回家住了!”只不过桓凌也住他家里而已。
张阁老微微点头,透了内情给他:“这话是有人听魏国公府上传出来,说是魏国公几位孙儿听说了你住在桓府,曾特地去寻你结交,好在之前没遇上你。齐王如今也大了,此时朝局微妙,你还是不要沾这些皇子派系的好。”
宋时想起齐王那日拦路都要拦住他说话,事后又送东西、又叫表兄弟到家里找他,感觉竟像惹上了个跟踪狂,忍不住有些发寒。
张阁老见他知道厉害,微微颔首,指点道:“马严掌管兵部多年,边关各地都有心腹嫡系。他如今罪证确凿,这些人手都难免要清洗一遍,换上新人——”
这些人总不会是凭空出现,大半儿是在世家宿将中挑选的,其中又有不少与德妃母家魏国公沾亲带故,如今新旧交替,朝中向着齐王一脉说话的声音更响了。
何况齐王自己也不是周王那样内敛的性子,前两日竟全副披挂面君,上了奏章,说要亲自领兵荡平达虏,一雪马氏为国朝带来的耻辱。
“虽然陛下了否了齐王之议,将齐王拘在宫中,却也深恨其误国。究治马严之罪的诏书就要下来了,恐怕也有些风雨牵连周王……罢了,我跟你说这些还早着,你一个小小编修,哪里插手得这样的大事。”
宋时特别老实乖顺地点头:“弟子跟桓师兄都是堂下官,人微言轻,哪里敢插手这些。只管做好自身本份便是了,此外一应不敢沾手,恩师放心便是。”
这学生除了当堂承认跟王妃兄长、四辅之孙、翰林编修有私情之外,的确没干过叫人不放心的事。
张阁老得了他的承诺,满意地点点头,喝了口茶水,忽然想起一事:“你在桓家炮制药材?做的什么药,难道你还通医理不成?”
“痔……”宋时刚吐出一个字,又觉着说得太直白空易惹人联想,便改口道:“治伤的药,身上哪处受伤了、有脓肿破溃,泡一会儿都能消毒……无论内外。”
第143章
张阁老颇有些好奇地问:“这是伤药?就如同白药一般内服外敷?”
不能内服!有毒!
用无名异和生石灰炮制出来的,比石灰药性还烈, 必须加百倍千倍的水化开再用。喝是肯定不能喝的, 不然会烧坏肠胃, 顶多是或含漱。外用可以消伤口沾染的刀兵、污物之毒,清洗创面、脓疮, 还能治治皮炎、湿疹;内用就是治口疮、溃疡、龋齿……那个痔疮。
不过若吃了牵机之类剧毒,拿这药调成淡樱桃红色服下去,再抠喉催吐, 不光能吐出毒物, 也能解胃中残毒。
中了毒喝点这个洗胃, 总比喝金汁强。
总之这药重要的功用很多,治痔疮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
张阁老惊叹道:“这药竟还能解牵机之毒?当真有效?”
宋时道:“无名异本身就是极烈的石药, 牵机这类草木提炼的毒药遇之即腐, 所以能解毒。但这解毒也是要先催吐, 剩下一点这药恰能洗去那些残毒, 又不至药性太大而伤了肠胃。不然两种毒性积在体内,只能坏得更快。”
那也是难得的良药了。
且这些日子朝中为着马尚书下狱后留下的兵部尚书、山东左布政等位子连推了几场, 弹劾文书飞如雪花, 如今兵尚之位还悬在左右侍郎间, 没争出个结果。如今急得他口舌生疮、牙齿肿痛, 都要把冰片、青黛当饭吃了, 若得这药管用倒是个好事了。
张阁老摸了摸腮,厚着脸皮问学生:“果然是良药,你当初配了多少?”
即便没有送别人的, 也得有孝敬老师的。
宋时从家里分装了一小瓶高锰酸钾,写了个说明书,一并装进锦匣送给张老师。说明书不光有用法、禁忌、适应症,还调出合适的颜色涂在纸上,注明不同颜色如何应用——这个药的用法太复杂了,还有强烈腐蚀性,他怕光说说回头老师忘了,还是配上说明书的好。
张老师叫人把盒子收到内室,含笑夸道:“人道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你学得倒多。”
没办法,这都是用到了不得不学啊。
宋时苦笑着领了他的夸奖,又听老师指点工作。他如今在院里编书教学,是个与世无争的清净位置,张阁老除了提点几句事关他本身的事外,也不与他谈政事,只问他如今编书编的如何。
还是在编《官常典》的宗藩部,如今北齐、北周、隋朝都已编完,如今正在整理唐高祖武德年间史料。
编这种典章其实有点枯燥,并不像普通史书那样以人物、事件入手,还能看出点趣味。他现在正编的宗藩典就像会计、不,顶多就是个会计助理,登记某某职位职称几品、封邑多大、能娶几个妻妾,核发工资多少之类的。
而且前朝记录有时还是有错的,得多找几份史料对照查证。
这部大典起码得是个《永乐大典》级,说不好还能赶上《四库全书》,又不是电子版能随时改写,一但写错就得影响后世不知多少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了,怎么敢不小心?
他当初考个状元也只看了《通鉴纲目》,如今却是连原本的《资治通鉴》都按着手下正编写的朝代看了一遍,更不用提二十二史了。
也就亏得他是学历史出身,大学写论文时也没少查资料,知道怎么从起居注、编年史、断代史里挖需要的史料,不然工作时怎么节省出时间来干私活?
大家虽然都是朝卯晚未的点卯上下班,可他的工作效率还能更高些,挤出时间学现代知识。虽然学的也就是个初中数理化吧……
不,其实连物理都还没工夫看呢。
他心中微微感慨,在老师面前却不提这些,只说自己一心编书,不敢懈怠,如今正整理着唐初九品封爵该给赐的食邑、随扈、爵禄、品阶、命妇封号之类。
这九等封爵,第一等便是王。
周礼曰:唯王建国。皇兄弟、皇子皆封国为亲王,食邑万户,正一品……
他兢兢业业地背书,在老师面前充好学生,张阁老却叫他这句亲王封国扰得有些心乱,摆了摆手道:“你能勤谨编书就好,若再有什么读书心得也可回来与为师说。”
这就是要放他回去了。
宋时心下一松,含笑答道:“学生明白,学生在家时也教导几个侄儿,教学相长,也有许多新领悟。”
张老师原本要叫他回去了,听说他有新领悟,忽然想起他在福建连办了两届讲学大会,到了京里却没办起来,感叹了一句:“今年朝局不安,却不是办讲学会的好时机,可惜了。但愿明年一切安稳下来,得些工夫清清静静听一声讲学。”
老师太高看他了,他从来也没讲过学,就是个主持人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