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一样!
磁铁吸针谁不知道,可这直钩钓于在读书人中的意义不同!
自古就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俗语,直钩钓鱼素来是与明君贤臣遇合相连的,他们这回可是亲眼见证了直钩钓鱼、鱼自上勾的过程,怎么能不激动?
他若不想让人这么联想,凭什么做直钩钓鱼,不先把针砸弯了?
这些官员虽已致仕退休,年纪却还不如当年渭水钓鱼的姜太公高,怎么没有一点重遇明主,拜相当国的心呢?
宋时听懂了退休官员老骥伏枥,还想返聘的内心呼唤,于是不再解释自己是为了勤俭节约才直接下针钓鱼,将刚才钓来的木鱼扔回池里,请他们各自拿竹竿钓鱼。
几位致仕的老大人比年轻人还有劲头,站到池边握着竿就去扎鱼。宋时都怕他们失足出意外,赶忙请寺里选年轻力壮的僧人保护,最后还叫人往池底软泥里扎了几支竹竿,用绳子拉起围栏,挡着他们不许把身子往里探得太厉害。
忙完了这一通,他才得安心在旁边看着。
恰好知客僧也退下来歇着,他便撂下茶杯暗搓搓打听起了僧人的休闲生活。
也不过是读读经书、写写诗、练练字,再做些生活罢了。
他们大慈阁是金代留下的名刹,香烟鼎盛,倒不需像小寺庙一样靠经常维持,但也难免有和尚要做些买卖,赚几个银子供养自家。若赶上本县有赈济、营建之事,本寺也要去帮着施粥舍药、超度亡灵、停棺收尸、修桥补路……
他们这些老和尚闲暇时爱静坐念经,年轻的和尚都会练练拳,也有踢球、弈棋、写诗作画的,也有爱赌博的……只不过外面时兴的射箭、标枪、斗鸡走狗之类在寺里就不能做了。
那知客僧说着,又恭维了宋时一句:“宋三元制的这木鱼既能让人享钓鱼之趣,又不伤生灵,实为造福我佛门弟子之物。”
不用强行恭维,这鱼也就是个八岁以下儿童玩具的水平,他那十一岁的侄子都不玩了。这群老大人钓的也不是鱼,是情怀,僧人们不必为了他这状元的名头强行钓鱼。
宋时望向池边的老大人们,悠然叹道:“鲂鲤沉浮古寺池,直钩一坠便相随。垂纶莫笑白头客,吕望七十遇未迟。”
他的诗作得……非常应景,甚得这群已退休,却还想“七十得文王”的老大人的欢心,觉得他状元之诗名符其实。
怎么就这么通透,写进人心里了呢!
当场便有几位老大人作诗相和,扭扭捏捏地夸他的木鱼好,愿晚年“两袖轻挥抛名利,隐向山间自钓鱼”“洗尽尘嚣意,兴来钓木鱼”。
更有人回去之后便写小品文夸他的木鱼:“鱼长仅一指,以木为之,体态精致可爱,头、尾、鳍、腮、鳞片无不毕见。内含磁石而易感钢铁之质,外漆清漆而不惧污浊之蚀。入水乘波,不减游鱼之趣,遇钩而触,尽得垂钓之真……”
写木鱼因为要掩饰一下自己本心想跟姜尚一样遇到明主的渴望,写得还收敛些,那些夸羽毛球的就更放飞了。
一场文会结束,评宋时那篇几乎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知行论”的文章没见多少,只见夸“三元球”的诗文到处流行。
好些的老老实实按着它的外形夸:“削木为芯,合羽为裙,俾腾跃以飞举,因虚心可高升。圆拍直柄,初合绳墨之规矩;线网纵横,尽显用心之谨严”。
再进一步的就要加点发挥,连自己一起夸:“坚强斯致,虽吐纳之在君;蓄蕴应为,信盈虚而自我。”“罗网不疏,竟资助力之功;虚怀可式,且养浩然之气”。
而那些风流才子做出来的,夹带的私货就更放飞了——搁在府尊大人手里足以上升到理气之用的高级球,到了他们笔下,就都软缠出了“羽衣一上如登仙”“佩剑仙人时侧目,拨梭玉女巧回眸”“白裙一束盈盈处,心网千结,无计得留住”的句子。
偏偏才子们写完了东西还不肯自己私下传阅,都送到了宋状元府上,请他点评。
宋时坐家里欣赏了半天,实在没处下笔。
他本来就不大会欣赏唐朝以后的诗词,又不是当考官的,对着什么文章都能编出新词来夸奖,于是只能放弃点评,给了他们另一个福利——
他把这些诗文编成了个集子,亲手用蜡版刻版印了出来,并在每页页边专门刻出边栏,书中隔几页便插入饰有小学板报等级花边的纯稿纸页,供读者写简评和读后感。
作者有话要说:参考《宋代蹴鞠运动研究》刘鹏
赋参考气球赋,用了“虚怀可嘉,且养浩然之气”
“佩剑仙人”一句选自《圆社摸场诗》
“羽衣一上如登仙”原句“秋千一蹴如登仙”,《西湖春游》陆游
第91章
宋时在家印书,他兄长们自然最早知道, 直接在他廊下看起了正晾着阴干的书页, 看着看着便要点评一二。
宋时在屋里刻版, 便听了满耳朵“庾清鲍俊”“工雅绝伦”“风华韵欲流”“一笔到蓬瀛”,听得心口莫名发痒。他亲手抄的诗、刻的版, 抄时感觉如嚼白煮鸡胸,都没比他这个现代人的水平高多少,怎么到了他哥哥们眼里, 就能编出这么多新词称赞?
是他滤镜不够深, 还是哥哥们要求低?
他忍不住外瞧了一眼, 恰巧看见他大哥拿指尖儿拎着页角,满面赞许地说:“边栏之外印出这点点虚连成的界栏也有趣, 既不显扎眼, 又方便人写评时将字写齐整了。”
他二哥拿着一页留评用的稿纸, 自负地说:“这稿纸也加得好。谁得了咱们时官儿印的书, 自然有的是亲友去借阅。借去的人正好便在这纸上留评,与主人一唱一和, 何等风雅?”
何况这边栏不不拘旧制, 用兰草、藤叶围边, 印得清新雅致、略无刻板匠气, 正合他们读书人的身份。
他手捻页边, 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没印上油墨的纸面,提议道:“我看时官儿那边诗文还不多,咱们兄弟何妨也写上两篇, 夹在其中供人点评?还有时官儿那首‘鲂鲤浮沉古寺池’也叫他刻在里头,昨日我去致宝斋买蓝纸,还听见几位老处士议论它。”
吟着吟着就流泪了,真是深解诗中三味之人。他感慨地摇摇头,走到房中跟宋时商议往稿件里添新诗文一事。
添就添。宋时答应得十分痛快,唯有一件事想问他们:“兄长们读这些诗时是何感想,是否会一字一句地分析其中深义?又是怎么想出这些评语的?”
他那个和尚休闲生活的科普已经收集到不少资料了,接下来还想研究研究古代书生是怎么能连他的诗都感动流泪,夸出这么高级的好评的。
两位兄长自他去了桓家,认了进士老师,就难得再有机会教育他。见他主动求教,自然都不敢敷衍,拉着他溜溜儿讲了一下午诗歌鉴赏。
宋时听完之后的感想……也就跟前世上完一堂艺术鉴赏课的感想一样,背了该背的要点,记住了几个夸人的好词……虽然他没能戴上滤镜,但了解了真正本地文人对同行的深厚的情谊和整容式解读能力,凑合着也够用了。
——收集本朝举子真实意见,再从前朝诗话、名人逸事里挑几个有名的互夸的例子,就又能凑篇小短文赚赚稿费了。
蚊子腿儿再小也是肉。
他以晋江币为重,闭门静心写稿子,印好的一套二百本《四月二十日大慈阁文会诗文集》且扔在外头晾着,晾干了便请裱褙匠来装订上,给与会名家学者每送了两套,富余的还分送给了亲朋好友和侄子们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