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少年人不禁低声议论:“陈、林几家可靠么?为何还不来为咱们家陈情?”
“不是说了宋家父子已经没有桓家做靠山,放肆不了几天,他们怎地竟敢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
“坤儿不是合林家人一道去省里上告宋老儿迫害乡绅、诈取财物了么,怎地还不回来?”
王家人又急又恼地议论如何倒宋,堂上却一个又一个地传进嫌犯,传出认罪的消息。原本恃着王家势力称霸乡里的管事们都被打得血葫芦也似,颤抖哀吟着在状书上签字画押。那些家人见管事老爷们都熬刑不过,在宋大人面前认了罪,也都老实了许多,不敢硬抗。
这些人的刑挨得越来越少,认罪认得越来越快,王家几个没功名在身的子弟眼看着要轮到自己受审,一个个涕泗横流,抱着有功名的叔伯、兄弟的大腿,拼命哀求他们相救。
可功名也救不了他们。
审完了王家走狗,宋大人忽然打破先审无功名者的顺序,朗声喝道:“将隐户隐田、帮子弟逃避户役的王家族长王钦带上堂来!”
王钦心下吃惊,脸上却还保持着一家之主的从容气度,拂了拂衣摆,缓步踏入大堂,点头应声:“学生王钦,见过大令。”
宋县令严肃地盯着他,喝道:“王钦,十二年前你为谋夺族侄田地,竟伙同兄弟四人在侄儿死后以饼饵毒杀侄孙,强迫侄媳改嫁,可有此事?”
王钦眼神微闪,镇定地说:“绝无此事!学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岂能为几亩薄田杀害亲侄孙!他是自家吃饼饵时噎着,未能及时救回才死的!”
宋县令冷哼:“人不是你杀的,那你便是承认你强迫侄媳改嫁,不许她过继嗣子承续香火,替你那族侄守节之事了?”
他微微抿唇,肃然答道:“大人休听范氏胡言!是她自家青春年少,守节不住,我是为了王氏体统与她的前程,才许她嫁与外地客商的!大人听信谣言,逼得我这堂堂生员、中书嫡孙在堂上自陈家中丑事,竟不怕失了士绅们的心么?”
宋县令哼了一声,却不再纠缠这个案子,也不叫苦主上来作证,而是又拿起一份状纸,问他为夺占土地令人私扒开水渠,以致数亩良田被淹,几名在水边玩耍的小儿遇害的案子。
王钦仍是矢口否认,一叠声地说此事与他王家无关,水渠是被村里无赖扒开的,小儿是自己贪玩淹坏的。
宋县令一桩又一桩地甩出案件,都是由他这个大家长主使,贪占田地、欺凌百姓的案子。王钦气定神闲,一一否认,看着宋大人几回要扔红头签又强压回去的神气,微露嘲讽、鄙薄之色,朝堂上笑了笑:“老大人审完了么?学生这里却有几份帖子请老大人细观,待老大人看完了再定学生的罪如何?”
他从袖里掏出几份拜帖、书信,写的都是替王家求情之语。其上姓名写得张张扬扬的,竟是省、府一级的高官,还有几个清贵的部院京官。
第27章
王家不是平常人家,先祖当年交好的官宦世家至今还与他们有来往, 县里、府城、省里官员也都收过他家的好处。且他本身就有功名在身, 不能像寻常百姓一般审问, 哪怕堂上真的取到了人证物证证明王家下人做了那些事,只要他咬死不认, 宋大人也不能加刑于他。
他不认,那罪名就不能成立。
士庶之别就在于此。
王钦听得门外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却也仍旧不为所动, 嘴角噙着冷笑, 淡然问道:“这些书信都是王家亲眷故旧所写, 若宋大人肯卖这些大人的面子,通容一二, 往后自有惠好相报, 大人以为如何?”
你看了这些人信件, 敢对王家如何?
宋大人将手里那一沓帖子扔在案上, 也瞧着他冷笑了一声,拿起惊堂重重拍了一记:“抬鱼鳞册与王家花户册来!”
他害人谋地的事需要人证物证, 但他做主侵占土地之事却不靠人证, 只要有清查出田亩出入, 并有证明王家尚未分家的文书即可——侵占朝廷用地, 包庇户下子孙逃役, 不问是谁动手,也不问内中有什么曲折,只问谁是一家之长!
宋县令叫人将对比画出的鱼鳞册扔在他面前, 吩咐书吏当场念出王家侵占的田土,积欠的税赋钱粮,念罢亦不听他辩解,写下拘票吩咐差役:“将他家所隐瞒的丁口拘解到县,追比欠粮,今年冬天的河工便须由这些人承担!”
无论是王家没有功名的庶支子弟还是收买的养子、投身的管事、庄户,都得来服役!
王钦见他如此硬气,分明是不肯给上官面子,不给王家留活路了,脸色微冷,心头也一时有些发冷,强硬道:“大人不问供状便要定我王家的罪么?”
宋县令微抬下巴,露出了个和儿子一样饱含嘲弄的恶毒笑容:“你怎又知道我不取供状?”
他一挥手,堂后就走出了县教谕徐大人。
县官在堂上无权打生员,只能发到学校训导,教谕却是有权打、甚至有权剥其功名的。王钦不信宋县令敢夺他的功名,却怕他让教谕当堂打自己板子,紧绷着一张脸说:“宋大人,我等读书人即便有罪也该到学校里受罚,不得在堂上脱衣受刑的!”
宋县令笑而不语,徐教谕却顶着满头冷汗上前,虚捂着颤巍巍的心脏痛骂道:“王钦将朝廷田土侵占为己有,隐瞒人户、抗缴税粮,岂有半分忠义之心在?国家礼待士人,是为拔擢国士,为朝廷分忧、为百姓造福,这王钦空占着生员之位却不思进学,一味聚敛,耗空国库、败坏风纪者尽是这等人!”
这台词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徐教谕背的时候就刺激得几分心口发颤,不知说出来会怎么得罪当地士绅,往后还能不能当这个教谕。宋时却把府里抄来的圣旨和府尊朱大人的行文给他看了一眼,安抚他不要担心——
皇上私库都没钱了,王家见欠着朝廷数千两税银,岂不该罚?
皇长子不能成亲,国本不能早定,都是这些土豪聚敛田产、抗拒缴税之过!
他们有大义在手,怎么就奈何不得一个王家?他们县里算的这份清丈田产单递到大宗师眼前,再有府尊、通判两位大人帮着说话,方提学也必定肯剥去他的功名!
徐教谕让诏旨晃得眼花耳热,一不小心就信了他的话,亲自上堂斥责其罪,当众剥去王钦的头巾,叫衙差押解他光着头从县衙大门出去,绕去县学当众挨板子。
廊下候审的王家子弟彻底傻了。
原本以为县令不敢处置生员,也要给他们这些当地世家些面子,却不想他连王家人人畏服的家主都处置了!新安十年的汀州府第十七名生员,中书嫡孙,王家族长……都要光天化日之下剥了头巾游街,他们这些后辈子弟还能逃得过么?
几名子弟心中越发忐忑,汗出如浆,恨不得当场晕过去。而等到被拉上堂之后,他们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人剥了头巾拉出衙门更阴毒的折磨人的法子。宋县令仍是只念他们的罪状,取来原告、证人的状词,并不动刑逼供,做什么能叫这些生员诉冤的事,而是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要么服罪,要么去县学里观刑。
亲眼看着他们王家家主在大庭广众下剥了裤子受刑,这些人就能暂时释放宁家,等学政方大人剥夺功名的处置下来。
若选前者,就是自承有罪;选后者虽然还有脱罪的机会,可亲眼看着族长受辱之态,往后岂能不受嫡支记恨排挤?在族里又如何过得下去?甚至万一族长不能脱罪,会不会指使子弟指证他们的罪行,拖着他们一起除籍下狱?
王家子弟们在堂上挨尽了折磨,有人选了当堂认罪,却也有几个胆大心狠的选了去县学观刑。
王家家主被剥了外衣、裤子、光着头、蓬着灰白的乱发,被差役按在春凳上,用小板子打得两股皮翻肉卷。他已完全不复平常高高在上的模样,神色狰狞痛楚,咬牙咬得两腮颤动,大滴汗珠和着泪水、鼻涕落在地上,哀叫声从他的齿缝间断断续续地传出。
看着他受刑的王家子弟也都吓得两股战战,脸如死灰,原先那点对抗县令的心思就在族长袒裸的背、臀、腿上,在他鲜血淋漓的皮肉里,在他受刑时声声惨叫中化作了流水。
行刑之后,差役收起板子放开了王钦。一个子弟还想上去扶他,却在他恶狠狠的、几乎要滴血的目光中吓退几步,软着腿,含糊地说:“族长莫怪,都是宋县令逼我们……”
他惊恐万分,等着族长叱骂,等了半天却发现他已经没有力气骂人了。平素端正威严的身形在受伤之后有些佝偻,只喘着气伏在春凳上,半晌爬不起来,嘴边还沾着丝缕唾沫……
仿佛就是个街上随处可见的无力老人,竟不是他们王家支撑一族的族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