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新的一个学期。
开学第一天,宋颂便被班主任叫去单独谈话,或者说谈心更合适。徐老师难得和颜悦色地跟她促膝长谈了半个小时,单看表情,她倒是还轻松,徐老师一脸凝重,回过头还是她安慰徐老师:“老师,我没事,既然打算参加高考,这学期我会尽力的。”
但怎么可能完全没事呢?
资金链断裂,老爸在筹措资金的路上脑梗而亡,公司撑了两个月,还是宣告破产。宋颂和吴歌像是被人套了麻袋暴打一顿,完全懵了。老爸工作上的事从来不在他们面前提,也就是这一年他不在家的次数越来越多,跟老妈争吵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夫妻俩原本挺和谐的关系,也变得不堪重负。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事情糟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把能抵押的不动产都抵押了,老妈把手里的股票、债券也都尽数抛光,存款只留了基本生活的费用,其他全都还债了。家里的亲戚有些本来是在公司谋职混饭,舒服日子过关了,一下子没了饭碗,不仅不帮忙,还落井下石,露出了豺狼之色,都想来刮一点是一点。
家宅不宁,外头还要吃官司,水深火热,能熬死人的日子一天又一天。
他们现在一家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宋颂和老妈一间,吴歌单独一间。
直到现在,偶尔清晨醒来,她还以为自己一直在做梦,茫然无措地望着黑漆漆的周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更无从知晓,这里是哪,卧室像是被挤压过后的行李箱,填塞了书桌、衣柜、化妆台,还有试衣镜、沙发可怜无辜地缩在一处,显得很多余。
搬家的时候,母亲收拾东西时发现了宋颂衣柜里那件白色羽绒服,还奇怪怎么小歌的东西到了宋颂这里,但仔细看又觉得不像,吴歌的衣服大多是她买的,这件没什么印象。
宋颂冲回房里,一把抓过衣服,展开看了看,装模作样喊吴歌:“你的衣服怎么到我这了?”
吴歌闻声而来,挑眉,姐弟俩默契地对视一眼,吴歌没戳破,接过去说:“忘记了,我打包到我的行李箱里。”
等到了新家,趁着母亲收拾房间,他就把宋颂抓到卧室:“谁的?这下肯说了吧?”
宋颂甩开他的爪子,淡淡道:“先放你这。”
吴歌威胁:“宋小颂,你不说,我可就要告诉妈了。”
宋颂抱臂看着他:“随你。”
治不了他,哼。
他们姐弟从小玩闹,哪怕再苦再悲,哭过了,也会咬着牙取笑对方刚才哭的时候流了鼻涕,丑出天际。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宋颂和吴歌的关系潜移默化中有了更深的改变,血肉至亲,不离不弃。
宋颂看着那件羽绒服,一转眼快两个月了,确实该找个时间还给单凛。
这么想着,她便给单凛发了短信过去:明天放学后有空吗,我把衣服还你。
过了一会,那边回复道:好。
羽绒服已经干洗过,她仔细地叠好,放在一只大袋子里,但觉得这么拿去学校有点显眼,打算晚自习后先回家,跟他约外头见面。
这个学期对宋颂而言,太艰难了。
哪怕她再淡然,可依旧无法完全无视同学的那些目光,他们不敢直接问她,便在她背后议论,说她怎么每天还笑眯眯的,老爸都死了,说她家里钱都还债了,出不了国了,之前周末还逃课,现在都乖乖来上课了,说她憔悴了很多,没以前漂亮了,说她之前还这么高调对单凌死缠烂打,追不上就真的打人,现在她还敢吗……
那是宋颂第一次体会到,虎落平阳被犬欺,人言可畏。
她每天走路挺直背有错吗,她笑也有错吗,她哭的时候不需要别人的看见,她笑的时候也不需要别人的意见。
一帮子朋友心疼她,但看她还是跟往常一样上课、吃饭,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好像她并不需要安慰。
然而,老妈不过是个家庭主妇,窝里横,面对突如其来的崩盘,措手不及,这段时间战战兢兢,生怕走错一步。她精神压力过大,整夜整夜失眠,不得不听信公司里的叔伯,前两天绷不住哭了好几场,搞得吴歌一下子受了刺激,也跟着眼睛发红。
这时候哪里还需要她哭天抢地,难道要家里再多个自来水龙头,好把苦哈哈的日子变得更悲壮点吗?
宋颂忽然觉得自己18岁的意义在这个时候变得尤为巨大。她和吴歌不过是被优渥家庭保护得很好的无知少年,突糟变故之时,他们自以为是的随性自由都变成了傻缺的天真烂漫。她站在父亲遗体前,脑中一片空白,心里面竟是起不来波澜,反射神经被某种奇怪的抑制素压抑,她并没有真实地感受到眼前这个躺着,面色白里透青,身体冰凉的人,是她那个爱跟她开玩笑的老爸。
世界在无声倾塌,她站在世界中央,望着周身坠落的碎片粉尘,却没有一点颗粒碰触到她。
她不能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直到火葬那一天,当木质的骨灰盒传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手中忽然一沉,这份重量出乎她的意料,她陡然感觉自己的肩膀摇摇欲坠。
她所在的世界中央忽然没有了保护一般,掉落的碎片砸在她的肩膀上,接二连三的碎片砸下,甚至划破了她的手臂,血痕顷刻出现。她这才反应过来要躲避,抱着头四处逃窜,却发现,世界偌大,已无安然之处。
她不是不需要安慰,而是她没有时间寻求安慰,她现在满脑子就是高考、赚钱,老妈的身体,吴歌的学业,她突然很想一夜长大,而不是现在什么都不懂的高中女生。
她也考虑过既然以她的成绩考不上好大学,干脆就不读了,她长得还不错,之前有星探找她拍杂志,应该能赚点。可这个想法只说了一半,就被吴歌情绪激动地拒绝了。
吴歌发狠道:“别忘了我们家还有一个男人,哪怕我出去搬砖,也绝不会让我的姐姐辍学。”
此事便作罢。
晚自习,她绞尽脑汁做完了一套数学模拟卷,一打铃,飞快收拾了东西往家里跑,路上跟单凛约了在江边见面。可他好像还没回家,说在她家附近。
宋颂一愣:“我搬家了。”
那头也是一阵静默:“现在住哪?”
新家在老城区,离学校有点路,毕竟学区房又老又贵,以他们现在的能力租不起。
他听了后,说:“知道了。”
说了后,挂了电话。
宋颂看着手机,这是要过来的意思?
她坐着公车回到家里,心里有些焦急,她怕他先到又要等,今天天气也挺冷的,老让他等也怪不好意思的。
一下车,她连走带跑进了小区,老房子没电梯,爬楼梯到三层,突然觉得不对,四楼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好像是从她家传出来。
宋颂脸色一变,加快脚步跑上楼,还没到家门口,猛地被里头砸出来的的电话机吓得往后一跳,险险避开,眼睛盯着开裂的电话机,心里头还在那突突跳着。
猛地,老妈尖锐的怒骂声炸起:“你们是要逼死我们母子三人吗,我能给的都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