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的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慕容泓只觉得难受,再过一会儿,只怕连头都撑不住,要趴桌上了。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陛下,您先喝点茶吧。”
是女子的声音,他心中烦乱,刚想斥问长福怎么还不来,然而转眸一瞥间,却看到一截紫色的袖子。
那颜色,那样式,那花纹……
他怔了怔,猛的放下撑着额头的手,仰起头看向来人。
在醉意和心魔的驱动下,尹蕙那张脸此刻落在他眼中,分明就是那张长眉狭目,笑起来又甜又坏,令人思念成狂的脸。
迎着他眼白泛红水光盈盈、几乎是迫不及待投来的目光,尹蕙紧张得瞬间屏住了呼吸。然后她就看到陛下那原本死水一片的眼睛里,情绪与泪花一道汹涌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扯向自己。
他动作突然,惊得尹蕙手一抖,手中茶杯掉到地板上啪的一声碎成了两瓣。而慕容泓也因为身形不稳又用了大力,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跄,碰倒了原本身下的椅子。
这不寻常的动静立刻惊动了楼下的长福和丽香等奴才,两人不敢怠慢,拔腿就往楼上跑。
然才跑到一半,长福就听到了慕容泓不敢置信却又痛苦非常的低吼声:“你回来了?你还知道回来!”
丽香不明所以,还要继续往上,而近来饱受摧残的长福却仿佛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敏锐非常,听慕容泓没头没尾地吼了这么一句就猜到了大概,忙一把扯住了丽香。
丽香回头。
长福压低声音道:“陛下大概醉了,没事。我们先下去。”
丽香疑惑:“若是陛下醉了,福公公不用去伺候吗?”
长福:“……”陛下醉了,这会儿大概正把尹才人当长安呢,他若凑上去,备不住就把他当长安了,反正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为自保,也只能对不住尹才人。且陛下对长安这心思,越少人知道越好,他若上去,丽香必然跟上去,到时候还如何遮瞒?
“若有事,你主子会叫咱们的,既然没叫,那想必就是没事。”他扯着丽香下楼。
第700章 卑微
长福迅速逃离了风暴圈,楼上的暴风雨却还在继续。
慕容泓死死扣着尹蕙的手腕,勉力站稳身子,泛红的眼眶中泪光涌动,盯着尹蕙的目光却透着股歇斯底里的狼狈。
“朕一连发了七道诏令到福州,你都拒诏不回,非得逼着朕用你当初给朕的承诺,才能唤你回来。你可知朕不想这样,不想这样!因为这样,就仿佛你只是为了践行你的承诺回来的,而非因为朕在这里等你。福州到底有什么好?那陈若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尹蕙瞪大了眼睛僵在那里,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来,原因无他,她有点被吓着了。
陛下在她眼里一直就像高悬在天边的月,遥不可及清冷孤高,任你世间再如何沧海桑田,都影响不了他分毫,便是连他自己的阴晴圆缺,都是泰然自若不动声色的。
她压根就没想过他还会有这般失控这般情绪激烈的一面。更没想到他和长安之间,似乎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只是一个皇帝宠爱一个女扮男装的太监那样简单。
她隐约察觉自己今天这步走得有点过,只怕情况要失控,内心紧张之余,忍不住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殊不知她这一退,却又刺激到了慕容泓。
慕容泓脸上的歇斯底里瞬间就变成了惶恐不安,他松了尹蕙的手腕,两只手握住她的上臂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态度与语气一并软了下来,几乎是哀求的语调道:“别走,别离开朕!长安,朕错了,朕知道错了。”在眼眶里滚了半天的泪珠子随着他激动的语气和动作决堤而下。
他泪湿双颊,秀长的双眉眉头微微耸起,看着尹蕙声带哽咽道:“钟羡已经来骂过朕了,朕不喜欢听他说话,可是朕明白他说的在理。朕知道你此行危险,所以前前后后派了一千二百兵卒去保护你,还给了龙霜如朕亲临的手谕,想着无论如何都能保你周全了。可是,他们尚且安然无恙,你怎么就这样了,怎么就能这样被人裱入画册了?你知不知道他如此轻贱你?你知不知道?”
尹蕙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男人被泪水湿成一簇一簇的睫毛,以及他脸上在烛火中微微反光的泪痕,震惊过后,心头不可抑制地泛起一阵绞痛。
他竟如此卑微,在长安面前,他竟然如此卑微地乞求爱情。他是一国之君啊,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奴才,而且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奴才,自甘堕落到这个地步?
她实在无法继续面对这样的他,用了点力想要挣脱出来。
慕容泓更着急了,紧紧抓住她不放,力道大得让她感觉疼痛。“长安,你别走,你不能走!你答应过朕的,从朕朱颜绿发青葱年少,到朕白发耄耋垂垂老矣,你都会陪在朕身边。朕知道朕错了,朕就是从小被惯坏了的,在不相干的人面前还能自持,面对亲近的人时却总忍不住脑子发昏,挑剔苛刻使性子。越是在乎,便越是容不下丝毫瑕疵。朕已经知道这是错的了,你再给朕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好不好?朕一定改的。是不是要像上次一样,扇两巴掌才肯原谅朕?那你来扇,来扇啊。”
尹蕙死死攥着自己的拳头不让慕容泓拉过去扇他的脸。看着这个就差跪下来摇尾乞怜的九五之尊,她终是忍无可忍地哭了出来。
慕容泓见她哭了,顿时慌了,一边用手给她拭泪一边无措道:“你为何哭了?你从不在朕面前落泪的。都是朕不好,是朕对不住你。”那泪怎么都拭不尽,他无计可施,只得心疼地将人搂进怀中,抱着她道“以后再不会了,朕答应你以后再不会惹你生气把你气走了。以后你说怎样就怎样,朕都听你的,好不好?长安,别离开朕,你要朕的命都可以,但是,你千万不要离开朕。若是没有你,朕留着这条命,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楼下将一众奴才都赶得远远的长福竖耳细听,见一开始楼上还隐隐传来陛下情绪激动地质问声,后来那声音里竟似带了哭腔,再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他暗暗松了口气,想来陛下不是被尹才人安抚住了就是睡着了。尹才人在上面伺候,他也不便贸然上去查看究竟,就坐在楼梯上守着,这一守就守到了五更天。长久以来为皇帝守夜养成的习惯让他不必人唤就早早醒来,问问楼中守夜的奴才,果然已经寅时了。
他轻手轻脚上了楼,发现陛下宿在了尹才人房里,还未醒来。尹才人倒是醒了,正坐在床沿上痴痴地看着陛下。
长福上前向尹蕙行了个礼。
尹蕙瞬间回神,忙从床沿上站起身来。
长福道:“尹才人,陛下要早朝,到唤他起身的时候了。”
尹蕙让开一旁。
长福无意间一眼瞥去,见她微垂的秀颈间赫然两抹衣领也遮掩不住的红痕,看上去不似抓伤,这会儿也没有蚊虫,不知怎么弄上去的。
单纯的小太监想不出这两抹红痕的由来,心中奇怪了一下也就撇开了,过去跪在脚踏上轻声唤慕容泓起身。
他唤了好几声慕容泓才有些迟钝地醒来,大概因为宿醉,脑子昏昏沉沉的,身体也透着一股不寻常的疲乏。
伸手搭在额上,慕容泓睁了睁眼便又难受地闭上,静静地缓了会儿后,他忽然想起昨夜似乎看到了长安,她穿着那身紫色的內侍袍服,站在他面前一句话都不说。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可昨夜喝酒到后来,一切都很混沌模糊,相较之下那种见到她的感觉实在太过真实和清晰,让人忍不住去探寻去验证。
他倏然睁开眼,双臂支着床榻坐起身来,头一侧就看到长福和尹蕙跪在床沿下,而此地,赫然也不是他的甘露殿。再然后,他发现自己衣衫不整。
所以昨晚见到长安,到底只是一场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