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院首一听这话轻轻舒了口气, 这红斑与丹药之间的关系本是他胡乱推断的,只有这么说,他才能守住这位子还有腔子上的脑袋。
可吉祥还没出了门去,李归尘竟是带着冯显曾经的两个随从跨进了殿门来,与长子殿下行了礼恭谨道:“臣已经将人带来了。”他的面色不大好,眸子黯淡无光,眉宇间还带着些忧心忡忡的神色,实在是难得一见。
可太子只是舒展了眉头应了声“好”,魏銮望着李归尘不动声色,而刑部的黄廷如却是攥紧了扶手,无言扫着太子的神色动作,显然是有些紧张。
那跪着的二人皆是在御前经年伺候的人,便一五一十地说着蓝道人如何把灵药进献给了圣上,而圣上曾将这丹药赏赐给了何人,又是如何每日吞食大量丹药……所有人都极为清楚地记得,蒲风昨夜大闹殿前凭借的正是‘圣上和冯公公与陆经历所中同毒’之说,是以这两人说完了话,卢院首的面色便是灰白得不能再难看了——圣上中了毒,他作为一个太医院院首竟是没能看出来,实在是掉脑袋的罪。
魏銮以指节轻轻敲击着扶手道:“也就是说,冯公公和陆经历尸身上的红斑也是因为服食了丹药?这二人身死的案子先不论,龙体出现红斑之事倒是该了结了。凡进献丹药之人殿下都应该好好追究的,尤其是蓝道人此人。卢正监管太医院不力,当按律惩处。再者蒲风身为大理寺少卿,不曾理清事实便贸然当众怀疑大行皇帝的仙去之因,且是藐视皇家威仪……”
蒲风为何要大闹丧仪,谁心里还没个明镜儿?在场众人已经猜到了魏銮要说什么,可他还是面色不改道:“殿下若是不责罚其罪,怕是要担上不孝之名啊。”
李归尘眉头一沉,而太子爷有些为难地想出言驳斥什么,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李归尘见到这其中的君臣角力,便是明白了魏銮此人在两党之争中为何会如此沉默——只因着此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若是景王得位,魏只需带头服从景王,必然会稳稳保住自己的首辅之位;然而若是太子继承大统,因着太子柔弱的性子,魏更是可以大施拳脚。且相较于景王,太子的确是魏更中意的新帝人选,如此看来此人已立于一种不败之地了。
黄廷如又道:“魏大人此言不错,只是本官听说,这冯公公和卢大人的死因,也并非是中了毒这一条,东厂的苏锦公公奉命查办了此案,还烦请殿下听听这百家之词。”
苏锦便是也要来凑热闹了吗?李归尘垂眸一抿唇角,只是太子爷刚才已经扬手示意他先按兵不动的。
太子他一早就想到了景王现在必然会借着任何机会也想翻身的,然而现在只有这个案子摆在台面上没有个明确的说法儿。
正是个好契机。
太子颔首默认了黄廷如的话,而在殿外候了良久的苏锦便小步匆匆地进到了殿里来,一见太子当即便跪下了,行了礼涕泪俱下道:“奴才在殿外边候着,是因为奴才刚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给景王殿下去送饭……见王爷整日以泪洗面,意欲自裁数次都被人拦下来了。殿下啊,只怕是这里面出了什么误会,要挑拨殿下和王爷之间的关系,借您的手除了王爷的……”
魏銮一挑眉,而太子轻叹了口气让他继续说下去。
“昨夜的禅位之礼……那纸假冒的诏书是苏敬忠伙同太常寺卿拿出来的,王爷自然是不信的,这才避让了多次……”
魏銮点了点头,“此事不假,不过你这话未免牵强。”
苏锦装作委屈地缩了缩脖子道:“这话不是奴才说的,苏敬忠和太常寺卿都招了,是冯显意欲偷梁换柱的……奴才要是早知道冯公公让奴才去要御马监的兵符是为了这个,可是打死也不敢从了的。”
都招了?那这苏锦的势力或许可以和张全冉一搏的,李归尘不动声色,便听着黄廷如微怒道:“越说越乱,你且将这事从头到尾给殿下复述一遍,再说旁的。”
太子没说话,便算是又默许了,倒要看看他怎么自圆其说。
“陆经历的死,是因为他受了冯显指使,将地方呈上来的关于殿下行程的帖子都拦了下来,造成了您一直没动身的假象……所以后来他才被冯显杀了灭口的。此案并未掩人耳目还有意张扬,更是做成了茅山术的假状,其实是为了让大人们分心到这杀人的形式上。”
黄廷如摇头道:“你可还想得起来,这冯显一早就死了。”
“奴才知道。那日陆经历的尸体被发现后,冯公公便将自己的牙牌给了我,让我去要兵符。奴才只当是张公公病重,便没多想。苏敬忠说,那日晚上他和冯显商讨此事的时候便谈不拢了,苏公公便是将计就计以暗通消息为名将冯显骗到朝阳门杀了,用的手法和陆经历的案子如出一辙。奴才是真不知道干爹竟是这样的人。而后苏敬忠手握冯显的权利代替他主导了这场阴谋,正是诸位大人们所能见到的。”
冯显自怀中掏出了两份画押好了的供词,还有牙牌和兵符,又恭敬道:“这便是从苏敬忠身上搜出来的。”
太子略扫了一眼那些东西,倒也不怎么动气。若非是他一路上遇到了无数人的截杀,甚至不少人还操着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他便是要信了苏锦这一番貌似有理有据的话。
苏敬忠追随西景王十数年,而苏锦又是苏敬忠的干儿,这事能和景王和苏锦没半点干系?也亏得他说得出口。
魏銮听了这一番话一言不发,而黄廷如一直捋着胡子也没敢轻易吭声。
太子念着西景王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弟弟,且其生母乃是昭皇后,不日自己登基之后,无论如何也是要尊她为太后的。若是杀了景王或是贬其为庶民,只怕是如魏首辅所言,倒叫天下人说自己不孝不悌。是以太子自打一开始就没打算过要严惩景王,本来也打算找个由头将景王赶回封地,让他当个富贵王爷永不入京算了。
太子的这一番心思魏銮大抵是猜到了五六分;黄廷如只觉得苏锦的这一番话在外臣百姓看来实在是没什么破绽,只担心殿下信不信;而李归尘的眸色越发深沉复杂,他看太子的表现便知道这件事多半要以苏敬忠意图谋反盖棺定论了,忽然觉得胸中有什么沉闷的东西在时时拍击心房。
因着与陆行有关的全部书稿信函全不可知了,那日冯显去见陆经历所为何事的确是没有人能知道的。冯显和陆经历赴死不惧,苏锦假造了冯显的牙牌……这些推断甚至都不如苏锦拿出来的那两份胡说八道的供词来得有用。
此案中陆经历和冯显的死看起来太像是西景王造成的,他要堵住太子和京城的联络,还要除掉太子-党最为强大的靠山。
太子又怎么会在这箭在弦上之时自断臂膀呢?
然而除掉此二人的想法,似乎早在之前便有了,所以才有丹药这么一档子事。
因为单单一颗丹药直接吃下去其实是不能让人生出红斑来,但要搭配一件东西就可以了——酒。这也就是圣上天天服食丹药仍只出现了一点点血斑的原因。
若是李归尘没有猜错的话,那日冯显出宫奔赴的酒桌上,凶手也去了。
他同时意识到,那红斑的出现意味着身体出血之时,血液不能凝固在伤口附近,这才导致了死者周围会有那么多血。不伤要害,倒红染料的意义都在于一件事——强调出血,借‘血祭’造势。这法子听着奇怪,然而效果是很明显的,非但是民间,即便是文武百官亦是不停地在私下里讨论此事。
张扬作案除了因为以杀人为乐外,便是有所预谋,以此为□□的。
也正是因为此点,让李归尘感觉格外地难以置信,甚至是无法将这事实说出口——谋划此凶案之人绝对是想嫁祸景王的,但因着太子顺利入京而作罢了。也就是说,杀人者本是他们的自己人。
那个残杀了对太子最衷心耿耿的陆经历、甚至屠戮了他全家抛尸檐上的人,同时孤注一掷地设计害死了冯公公,毫无一丝留恋不忍。
这个人算计着太子一旦入不了京而景王又得势的话,便要将此案揭出来,以正君位。当然这一切得有个前提——太子被谋害在赴顺天府途中了。
此事换在别人身上,或是没有了那个前提都是万万不能成的。
因为此人自一开始打算的,便不是在景王和太子间选择一个投奔。他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能力,自立为君。
这到底要李归尘如何相信,又如何当着众人的面将此案的真相吐露出来。
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太多了,但事实已经摆在他面前了。
自打此案一开始,蓝道人现身告诉蒲风这是血祭之法,一切一切都已经谋划好了。更为难得的是,在所有人看来,他还是那副柔柔弱弱的稚嫩样子,即便是景王也对他丝毫不设防的。
且此前水女案的十数名□□与陆家满门乃是被同一路人杀害的,若是他真的盘算了这么久的话,那景王林篆之流,皆是远远败在他下风了……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归尘见识过不少的糊涂案子,却没有哪一件令他如此心寒。
此案草草终了之时,苏敬忠已经死在了狱里。原本一个瓜蔓抄下来要死几万人的案子,竟是以苏敬忠和太常寺卿身死,十数人革职流放为结果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自始至终,李归尘也没能将心中的推断说与任何人。
原本料想的风平浪静,现在看来却又是遥不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