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这事对太皇太后来说,大概就跟见到平日里桌上堆着的死物突然开口说话了一样,又或者是家养的什么猫猫狗狗的,突然一夜之后变成了大活人——太飘渺了,太虚幻了,怎么能信呢?
一直到此刻见着了本人,太皇太后那一颗一直虚虚悬着的心,才落了地终于有了点真实的感觉。大概也就是因了这一点真实的感觉,让他当真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就这么下意识地握住抓紧了宋观的手。
手被握住,宋观的视线一眼掠过太皇太后抓着自己手指的手。虽然太皇太后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个画风,一直都是这么个不正经的尿性,但不管重演多少次,这种体验,还是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呵呵的。宋观他同太皇太后讲话的时候一下随便得很,眉一挑,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您老人家,最好还是注意点形象。”
这若是搁在平常时候,估计太皇太后也就随便地嘻嘻哈哈地胡混过去了,往日里调戏宋二公子的时候,他的关注点都是在调戏完了宋二公子之后,那边儿上旁人的反应如何上,至于宋二本人是怎么想他的,他倒是无所谓的了。
可如今心里头的念头微妙地变了之后,被宋二这么一说,他倒是很有几分尴尬。大概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想在有好感的人面前丢脸的吧。
太皇太后一时是卡在了那里,有种继续调戏着也不是,可不调戏也好像不太对的感觉。毕竟他平日里就是个没脸没皮的形象,若是要突然这么娇♂羞一下,别说旁人能不能接受,反正他自己是接受不了的。
宋观虽不知对方这动作顿住的缘由,但依旧趁着太皇太后卡壳了的这当口,直接强硬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宋观说家中还有朝务搁置着没有做完,要先回去,便告了个退,也不等太皇太后说话,直接转头就大步走开,完全不给人再说话的机会。
此时月上中天,一轮月亮孤零零地悬挂在夜幕里,其他半颗星子都没有。太皇太后静静看着宋观离开的背影,孤月清辉倾泻了一天一地,这皇宫向来如此,它太大,哪怕这宫道一路悬满了宫灯,也依然给人一种莫名荒凉的感觉。他看着,一直到那个身影离得远了,同夜色融为一体,太皇太后还站在原地。一直到许久之后,久到手指浸在这夜色里都浸凉了,他才转过身,小声自语道:“什么嘛,干什么这么怕我。好像慢走一步,就会被冤鬼缠上似的。”
这仲冬十一月的江南私盐一事,暂时告了一个段落,酣春四月的时候,宋观又出了京城,去接手了监管南北运河的开凿一事,因此事他只是代职,所以是只花费了三个月的事情,便又交接给旁人了。
监管运河开凿的时候,中途虽出了好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也不算太烦,之前江南彻查私盐一事,宋观官阶已是提了好多,如今运河一事之后,他总算是如愿当上了丞相。
不过为着此事,那前儿个沉寂了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叶御史,又跳出来哔哔了很久,总之说宋观这个不行,那个不好,反正就是各种不适合当丞相,根本没办法胜任。
不过不管叶御史怎么哔哔,宋观最后还是当上了丞相。
太后笑说宋观可是本朝最年轻的丞相,问宋观有什么想法,宋观表示自己挺高兴的,这个真不假,是挺高兴的,他这丞相都当上了,主角受的出现还会远吗?
事实上从他当上丞相,再到他见到主角受,这中间跨距是还挺长的,足足有五年,这五年时间三弟都长大了去学堂上学了,那当初同他表了一回白的蒲东仪都成了将军。
宋观等主角受等得简直焦躁,因他本身就经常出各种问题,再加上蒲东仪一事,他翻着本朝将军的名单,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蒲东仪能够是大纲里那七个“葫芦娃”里头的大将军了。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葫芦娃”里头的大将军跟他表了一回白,可大纲没有更加细致的交代,宋观不知道那原本的发展里,这蒲东仪是不是也跟宋丞相表过白。
因为未知,所以这导致他非常焦虑,联系以前的失败经历,宋观不禁怀疑是不是由此出了什么岔子把剧情给扭了,可是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所以更加焦躁,简直到了抓狂的地步,偏偏主角受始终不出来,宋观等得要抓心挠肺。
这一日,天上骄阳似火,七月末的天,简直热到没朋友,这样大热天总是容易让人更加情绪浮动的。说起来,为了绝对不错过遇见遇着主角受的时机,成为了丞相的宋观一直都是时刻关注着,从外地调换到京城的官员名单,哪怕再忙再累,到了时候也是会去查看一下。没想到的是,这一会儿前儿夜里有人查资料不小心,却是走水了,大火将屋子烧得焦黑一团,那些名单也是给烧了,刚好这一段时间积压的事情又特别多,种种事项加在一块儿,就导致宋观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直接当场发飙。
宋观倒是一贯很少有这么大反应的,五年来如此发怒倒是头一回。那几个相关负责人被骂到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一直到宋观发飙完了之后,众人都大气不敢喘一个。
宋观怒完之后,也发现了自己这行为是属迁怒,此事在场的虽有过错,但也没他生气发怒的时候说的那么那么严重。
他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冷静了一下,让众人先下去,倒是没想到那一众负责人里,有一个年纪最小的,看起来就干干瘦瘦的人,站出来弱弱地说了一声自己记忆力一直很好,是过目不忘,虽然资料便是烧了,但他能全部默写下来。
宋观大怒过后,处在一种连脸上表情都懒得做的状态下,对于此言,所以他也就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你将最新的这官员调动名单写下来。”
当那个人开始默写的时候,宋观也就在一旁面无表情看着,也许这个缘故,反正那个人刚开始落笔的时候,手都是有些抖着的,一开始字写得有些歪歪扭扭,知道写到后来才顺畅了。
宋观一直脸上都没有表情,直到那人写到“上官”二字并落笔了一个“宝盖头”的偏旁的时候,宋观突然道:“上官宴?”
写字的人一愣,呆了一会儿,笔尖墨迹滴落在纸上,在那个未完成的“宴”字上晕出一个圈,他愣道:“大人,你知道?”
在场的诸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宋观之前才发过了火,如今突然单点了一个人的名字,想来此事干系很大,只想着大概要出什么大状况了,却不想那站在那里的原本表情冷厉得厉害的宋丞相,突然就笑了。
这种蓦然间发生的变化,简直就像冬日死寂的枯树,瞬乎里渐生了春日桃花,屋里一众人一时全都看傻了眼。
宋观才没顾着众人反应,抽过了那纸,他看着那未完成的名字,伸了手指于这纸上轻轻曲指叩了一下。
主角受啊主角受,可他妈的算是等到你了,只是这等的时间也未免太难熬了,简直就跟等了一辈子似的。
第130章 第九弹 人人都爱宋丞相
上官宴回顾自己这半生,始终都是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曾是街上小乞儿,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意外被上官家收养。父亲和阿爹待他视如己出,对他极好,给他衣物,给他饭吃,又教他读书写字,各项乐理骑射。
五年前父亲逝世,他答应父亲一定会承袭父亲的愿望,入朝为官。父亲曾是上官家嫡子,但上一辈的上官家里宠妾灭夫,身为嫡子的父亲自然是被牵连,因一身才华太过耀眼,遭那二姨爹的妒眼,几番下毒手都未成,后头又是老一辈的家主伸手主动将嫡子的父亲笼入保护圈里,这才没丢了性命。但那二姨爹并不死心,再后来竟是下药将父亲的阿爹药成了个不死不活的样子,由此攥着了性命,逼着父亲发下毒誓,此生不得入朝为官。
所以此生一直到死父亲都不曾踏入仕途,大限将至的时候,父亲在病榻上叹息了许久,空有一身才情却不得为官,父亲至死不能释怀。而那时他在父亲床旁发誓,说自己一定会入朝为官,并且做一个造福天下的好官。父亲听了他的话之后,笑着伸手揉了揉的他头顶,就像小时候经常揉他头发的那样,哪怕是病中消瘦得厉害,父亲也依然像是冬雪里的君子竹,风霜浸染,却风骨仍在。
他跪于床前,听着父亲揉着他的头对他说,如今朝堂之上局势混乱,天子年幼,太后掌权,些许人只听太后之言,却是不将君上放在眼里的,这朝堂君不君,臣不臣,倘若他日后入朝为官,就是要成为那中流砥柱,去匡扶正统大义。
他回答说“是”,虽是心中悲痛,却始终不愿落了眼泪叫父亲告别亲人之时难过。父亲说离别的时候不应见悲伤,死生由天,不过是人间轮回一遭。父亲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云淡风的人,父亲死时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亲眼见他高中,父亲说,我知你是个好的,可我将死,而你未及弱冠,我不能见你日后朝堂上大放光彩的样子,此事甚为遗憾,你日后家祭之时不要忘记告诉我一声,我泉下有知,便也就安心了。
父亲死后的第二年,他去应试,榜上有名,上官家主知道了之后,来找他谈过一次话。此事说来可笑,这一任上官家主宠妾灭夫,但一直到这个岁数,却是除了父亲之外,再无第二个孩子了,也是报应。上官家主曾也是来找过父亲说事的,具体谈论了什么上官宴并不知晓,但上官家主每次都是颓然离去。这一回上官家主来找他谈话,是个悔痛的模样,可是他悔痛的对象全都已经离世了,未留一人,也不知这悔痛之词该寄往何方。
上官家主对他说:“你不是我们上官家的人,可是阿轲很喜欢你,他一直待你如同自己的亲生孩子。我知我曾经做错许多事情,我想悔过,但没有这个机会,我想补偿,可阿轲从来不要。我补偿不了他,但我想至少我能将那些补偿给你一些,他一直想入朝为官,你是继承了他的遗愿,这朝堂之上有我上官家的资源,到如今虽不及当年辉煌,却也多少能助你一臂之力,叫你少走些歪路。”
上官宴听了这一席话,默然不语,这一些父亲都没要,他如何会受,所以自然是拒绝了。但尽管是拒绝了,可他也是知道的,自他中榜之后那一路官途调顺,是多亏了上官家主的暗中相助。他自幼生得容貌出众,贯来容易惹麻烦之事,这从官一路也依旧未能免去了这麻烦,也亏得他行事小心,再加上又有上官这个姓氏作为庇佑,是以在这江南一地,倒也不曾出了什么糟粕事来。
从官三年,也不知是不是上官家主的手笔,总之上头一纸调令,倒是将他调去京城了。路上他救了一个武林人士,不想就此就惹上麻烦。但君子坦荡,他做事只求问心无愧,况且他想救的这个人也算是个侠义之士,自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这上京路上一路都是风波,却也总算在临近京城的时候,将全部的事情都解决了。被救的那个人说是要留在他身旁做贴身护卫,来报答救命之恩。他多有拒绝,但对方言辞诚恳得有理有据,加上又出了些状况——倒也和先前的事情无关了,是旁的官员调戏他状况。
那侠士便在此时出手相助,但这相助不显鲁莽,是应对得非常得体的,因是毫无错处可挑,对方也只能悻悻然离开。然后侠士跟他说,你看我在某些方面,也还是稍微有些用处的。
他看着对方半晌,心中略有一动,是从前从未有过,恰如春风吹皱湖水面,风是微醺。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对方的眼神很温柔,正看着他,最后他自己先一步移开了视线,是说了答允的意思。
这一番波折并不细论,这八月的时候,上官宴终于是来到北地京城。立于城前,这城门巍峨,他想着自己的毕生的政治抱负便也就都在这里了,一时觉得满腔热血奔涌着,只求一个宣泄口。可是……不过……但是……上官宴自进了京城之后……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是的。
有哪里不对。
周围这些他是第一次接触的人,在知晓他的名字之后,普遍反应都很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