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好像是因为封建迷信,高祖父、曾祖父他们那时候科技不够发达,迷信说拍照会被吸走人的七魂六魄,到后来则完全是因为习惯。
百里康才不喜欢拍照,百里慎也不怎么拍照。
与此同时,他们也就没什么念头要给孩子拍照。尤其是在还担心百里笑身体发生什么状况、对他过度关心的状况下。
但是,百里家却还是有着每年拍一次全家照的习惯。
用作纪念。
百里笑找了把椅子,挪到柜子下边,踩上去再从储物柜深处把这几年的照片翻出来。
小女孩激动地接过去,高高兴兴冲到地毯上坐下,然后翻开来仔细观赏。
照片里的大人渐渐变老,而孩子则不知不觉长大。
前几年的照片里,百里颦和百里笑的祖父还在世,那是一个慈祥和善的老人,与严谨而高傲的祖母截然不同。但就是这样的两人相爱了,并且在众人的反对之下坚持生活在了一起。
百里笑不声不响地看着那些照片里的祖父与祖母。
那时候他年纪还不大。
但他记得,爷爷过世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其他人刚好都出去了,大概是宣布病危通知。百里笑趴在床边,爷爷衰弱的手轻轻抚摸了他的头。
爷爷有气无力地说:“要对你奶奶好一点。”
百里家的孩子没有不早熟的。
百里笑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个他从爸爸、妈妈、叔叔还有许多大人口中曾经无数次听到传言后所想过的问题。
“爷爷,和奶奶在一起不后悔吗?”小男孩恳切地问,“很幸福吗?”
在将继承与传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大家族里,他把疾病的种子带了进来。有人痛斥过他,有人怨恨过他,还有许多人对他感到失望与不耻。
空气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气味。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隐秘的,独属于老人与死亡的味道。
爷爷笑起来。
他被皱纹包围的两只眼睛一片漆黑,却又清澈见底。
“不后悔,”老人说,“我很幸福。”
百里笑静静地想,原来如此。
他回过头,隔着病房门上的探视窗,他抬起自己那双还未曾被世间污染过的眼睛。他远远能看清奶奶在听到医生的话后捂住脸的样子,父亲垂下去的头,以及妈妈也动摇了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啊。
百里笑回头,重新看向爷爷时,他想,有时候,并不是说所有时候,但偶尔,即便伴随着刻骨铭心的痛苦,但幸福也仍旧是幸福,来临之前能鼓舞前进,一切散去后回忆起来也能抚慰人心。
幸福是一种坚固、强大而不可撼动的东西。
与之相同的事物,百里笑还知道一样。
同样的坚固,同样的强大,同样的不可撼动。
“呀,笑笑。”就在他恍惚起来的这一刻,病房门倏然被打开,百里颦带着纹丝不动的笑脸走进来,转动头部看向病床上的老人,“爷爷,我好想您!”
在百里笑眼里,姐姐象征着近乎冷漠的坚决,与残忍相当的强韧,以及,一腔偌大而悲怆的孤勇。
久违觉察到姐姐还有些许人的气息时,说不清百里笑是怎么想的,总之不算太快乐。
那时候姐姐初三。
她和普通青春期里的青少年一样,也有自己的自尊心,也会想要维护在朋友跟前的面子。有一次她冷冰冰地对他直说了——百里颦就是这样的人,别人想拼命隐藏的动机,她却能轻易地说出来。
“我不想被义理上的兄弟觉得,我连有血缘关系的兄弟都相处不来。所以可以请你不要再提以前的事情吗?”
她是这么说的。
显而易见,那时候的百里颦也还不够了解她的弟弟。
他们分别太久了。
百里笑一直记得爸爸妈妈在起居室里向百里颦提出“我们准备把你送到奶奶家去”时,百里颦所做出的回应。
她稍微愣了愣。
然后百里颦微笑起来。
那时候她还在读小学,四肢不像现在这么修长,五官也没有出落到后来的地步。百里颦笑着说:“好的。”
她说“好的”时的微笑与曾经好多次她攀上围墙时冷冷甩下的那句“别跟上来”重叠,从此以后,百里笑时常梦到这样的姐姐。
他周身是父亲和母亲共同以血缘筑起的高墙,在不可逾越的墙壁顶端,他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姐姐在那里。
姐姐高高在上地微笑,她说,别跟上来。
出于报复的心情,他刻意在姐姐的初中同学面前提起了她不想被人知道的往事。
那一天他们不欢而散。虽然说之前也没好好散过,每次都是大人说该离开,于是便匆匆忙忙各自走掉,就好像他们不是姐弟,而是一对不能再陌生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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