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她进去以后,看到整个昏暗的屋子里乱糟糟的,几个打包箱还没拆开,家具上面都蒙了一层灰,一看就是刚搬进来还没开始收拾。
这么空荡荡的一个家,这小孩一个人搬出来,也没有住校,担忧的情绪更甚,她便很快将这种异样的感觉抛诸脑后,问:“请了家政阿姨吗?”
邬念没吭声,他蹲在冰箱前,脊背一动不动,将一箱子矿泉水挨瓶放进去,他面前是敞开的冰箱的蓝色光亮,照亮了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他心头充斥着难以说明的愤怒和失落。
其实对他而言,离开谭家,并不是多么不能接受的事情,早在医院的时候,他就像是预料到有今天这一天一样。因为每回靠近他的毫无例外最后都会离开他。他已经足够努力,但每一回都得到的是这样令人心灰意冷的结果。他早就该习惯的。
其实那时候他就不该被动摇的,可是已经晚了,他再一次经历了和以前同样的事情。
或许是早就看穿了谭妈妈的不接受,谭爸爸的左右摇摆,他心中始终做好了一些心理准备,所以离开谭家时,被抛弃的怨恨与难堪转瞬即逝,最后却只留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嘲念头。
可姐姐不一样。
是她先对他露出笑容的,先不计较地抹掉汗水扶着他下楼,先往他僵硬的背后塞上两个软绵绵的枕头的。先义无反顾信赖他的,先给他处理伤口的。
——是她先对他好的。
既然对他好了,又怎么可以中途放弃,又或者,对别人更好,把他只是当做一个不重要的、只是有些愧疚的弟弟?
家里人可以放弃他,可是姐姐不可以。
所以,她怎么可以犹豫——?
方才姐姐从电梯里出来,他听到电梯响,根本还不知道是谁,便立刻从昏暗的沙发上站起来了,赶紧走到门口去。
他等了很久了,他等着姐姐来找他。
他门都没关上,只是轻轻掩着,这样每一次电梯开的声音,他都能听到。只是,前两次都是同一层楼的别的住户回来了,他走到门口看了眼,又失望无比地回来了。在这样的患得患失的等待当中,他终于等到了谭冥冥来。
可方才听到的却是,她在门口徘徊来去,似乎是犹豫着要不要来找他。
她犹豫了。
邬念捏着矿泉水瓶的手微微攥紧。
——她在犹豫什么?
是觉得自己总是笑容满面,乐观开朗,所以即便被家里放弃了,也不会感到太伤心难过,也不会需要人安慰,所以她来的这一趟可有可无吗?
如果他不主动打开那道门,装作要扔垃圾,她是不是就退缩了,转身下楼了?
她在杭祁面前,总是主动的那一个!甚至对待丢失的小狗的时候,都好几天没怎么睡觉,到处去张贴寻狗启示,到处去找……!
可,到了自己这里,为什么,自己就是能够被她轻而易举地放下的那一个?
是因为自己,最不重要……吗?
邬念强忍住心头难堪而痛苦的情绪,没有回头,低声道:“没请。”
少年线衫垂到地上,只有冰箱里那一团光亮,令谭冥冥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依然能听出来他声音里的冷漠与疏离。
谭冥冥难免感到有几分难过,她顿了顿,走到门口去按了按开关,原来灯不是坏的,客厅一下子亮堂起来,谭冥冥这才得以看清客厅的全貌。
邬念身边两箱矿泉水,还有买来的一些东西,他正在将东西往冰箱里放。
谭冥冥走过去,想帮他干一些活儿。但少年立刻扔下手中的矿泉水瓶,冷冰冰站了起来,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朝厨房走去。
谭冥冥咬住了下唇,默默蹲在地上帮他把冰箱收拾好。
屋子里静悄悄的,谭冥冥知道邬念在生气——在生自己一家人的气,她感到难堪又愧疚,片刻之后,看了他一眼,见屋子里又没有开暖气,他却洗了头之后穿得这么单薄,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小念,快去把衣服穿上,不然又要感冒了……”
邬念听着她一如既往关怀的话语,却是心中无端有几分贪恋与焦灼扭曲在一起的怒意:“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我姐姐了。”
是了——他肯定是在埋怨自己。
谭冥冥顿时安静了。
她心中发酸,沉默片刻,去卫生间拿了拖把来打扫,攥紧了手中的拖把,开口道:“抱歉。”
邬念坐在沙发上,竭力不去看她,可是余光仍然落在她微微发红的眼圈上,方才说出那一句几乎是有些泄气与控制不住情绪的言语之后,他便后悔了。
他扭开头,又像是往常那样,琉璃色的瞳孔倒映着窗外的灯火,若无其事道:“没关系,反正我才来了没多久,还没对你家产生什么感情。”
谭冥冥握着拖把的手僵住,她有些被这话给刺伤到了。
邬念紧紧攥着遥控器,笑着道:“而且,你以后完全没必要来看我了,造成这些的又不是你,你有什么错,也不用再道歉了。何况,你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很情愿来看我的样子——”
“你非得这样吗?”谭冥冥眼圈彻底红了,她是感到愧疚,但此时她也感到委屈。
一句抱歉的确起不到任何作用。她的确干的都是些无意义的事,她也的确在这件事上对邬念做出任何有用的弥补,可是她能怎么办?
她现在小心翼翼地上门来,为不是自己过错的事情试图转圜,可是得到的却是一句尖锐的“反正对你家没产生什么感情。”
谭冥冥忍不住抹了抹眼睛,将拖把扔了,转身开门走了。
她走之后,邬念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忽然摔了遥控器,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分明不是那样想的,他分明只是想让她多来看看他,不要因为他不再是她的弟弟了,就对他视而不见了。可为什么——
他心里陡然生出一阵惶恐,连鞋子也没换,就趿拉着拖鞋追了上去。
他急匆匆地追过去,谭冥冥已经拎着书包进了电梯,电梯门正要关上,邬念伸出一只手扒拉了开。
他望着鼻尖微红的姐姐,他心中害怕她就这么走掉,见到她还没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眼睛也一下子红得如同兔子一样。
他心中许多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是,他是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在领养档案上又留下一笔罢了”,但他心中仍然感到愤怒而又伤心,可那又怎样,连一个安慰他的人也没有——
所以,他不是真的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而是只能那么认为“没什么大不了”,才不至于让自己那么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