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来愿当个宽仁温厚,广开言路的君王,一时难以抉择。然无论如何,他不诛齐澄。几番轮辩,他打了几位臣子,将各方势头压了又压,至七月,慕容檀之势已渐向山西扩张时,方从齐澄谏言,力排众议,祭告太庙,削其宗籍,革其王爵,废为庶人,并设平燕司,以皇后之兄陈佑为左布政使,率数将赴任,另发八百里加急令,以老将常怀元调河南、山西两地共十五万兵马,直扑燕军。
如此一来,燕军被逼一隅,寸步难行。慕容允绪更修国书一封递往朝鲜,欲令李氏朝鲜协同发兵,歼灭燕王。
岂料慕容檀早有预料,陈佑、常怀元等待调饷毕,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其统地方兵力,更不如亲兵得心应手,一时半会儿定无法危及北平。他遂急点精兵两万,自水平府、广宁卫等地直击朝鲜,打他个措手不及。
临行前,宋之拂细细替他穿戴好战甲,一路送至端礼门。
此前他已出征多次,她皆亲送,却无一次如今日般,心里隐有不好的预感。
慕容檀大笑着登马,望着她的眼里满是志气与自信:“区区朝鲜,十年前我能拿下,如今更不在话下!阿拂,你且等着,一个月后,我定得胜归来!”
端礼门外皆是刘善等近臣,宋之拂不敢多言,只笑祝他旗开得胜,望着他背影直至消失,方含着隐忧回长春宫。
孙嬷嬷替她斟茶,说了两句闲话:“想十年前,王爷便大败朝鲜,那李氏还曾许嫁公主与咱们王爷呢!此番定也是一样的顺利,姑娘勿忧。”
许嫁公主!
宋之拂一顿,终于想起来了!
前世的慕容檀曾娶二侧妃,除却那已经去往蒙古的杜海月外,另一位,便是李氏朝鲜的公主。
这位公主乃先前曾许嫁燕王的公主之亲妹!
李氏朝鲜素为大齐之附庸,其国君为在大齐内乱夹缝中求生,遂欲两面讨好,被慕容檀打败后,为求和而出联姻之策。此女正该随慕容檀战胜后同归,并于三月后入门为侧妃。
宋之拂心里暮然泛起落寞与酸苦,怎么也止不住。
若是数月前,她大约只想着替自己日后立足早做打算,可如今......他待她那样好,她哪里还能那般洒脱?
只怕到时空自伤怀。
……
慕容檀此战果如所料,所到之处,接迅捷取胜,李氏朝鲜早尝过燕军铁蹄之厉害,为免受战乱,几乎不战而降。直至燕军挺进皇城,国君更是领诸王子亲迎。
如此有失国君风骨之作为,令金陵大为震怒,皇帝随即下诏怒斥朝鲜。
消息传至北平,燕府上下皆一片欢欣,唯宋之拂,喜忧参半。
算算日子,那位公主该来了吧。
七月,暑气正盛。
燕军得胜归来,一路自朝鲜到北平,除那原有的两万精兵,赫然还有李氏国君的一子一女,王世子李芳灏与五公主李芳姬。
朝鲜国君虽未明言要嫁女和亲,只以子女为质,其意图却不言自明。
前去打听的家仆们早已瞧见,那朝鲜公主的马车气派又精致,丝毫不输王妃的车架,因而回来时战战兢兢望着宋之拂,生怕她气恼。
可宋之拂哪有闲情生气,只稍忧愁一瞬,便打起精神往端礼门处迎。她经了这样多日自我折磨,总还是得尽着王妃的本分。
到得端礼门不多时,慕容檀的坐骑便小跑而来。他刚肃的面目自一见门边顶着烈日相迎的宋之拂,便不觉露出欣喜满足的笑。战场建功立业,归家如花美眷,哪还有比这更快意的?
那烈日下的小女子,粉白的小脸染着绯红,细密的汗珠自额角沁出,瞧得人直心疼。他下马快步过去,一手轻抬她面颊道:“天热,你不必如此苦等。”又细细端详,蹙眉道,“怎清瘦了些?可有不适?”
“暑气重,食的少了些罢了,不碍事。”她勉强笑着,一双眼睛却悄悄转过,瞥见后头姗姗来迟的队伍里,下人口中那架“不输王妃”的马车。
三驾的马车,外覆华锦,果然气派非凡,缓行至阶下,便有一朝鲜女子打扮的年轻婢子在车前搁踩脚蹬,轻掀车帘。帘子里,先伸出一只纤细洁白的手,丹蔻美而不艳,紧接着,便步出一身段纤柔,面目明亮艳丽的年轻女子,通身茜色朝鲜长裙,头梳单髻,行止端庄,气度不凡。
此女当是朝鲜公主李芳姬了。
她一步下马车,便先转目瞧慕容檀,冲他笑过,方侧目瞧他身旁之女。她素来自负美貌,朝鲜王室无出其右者,今日见这位燕王妃,却着实令她心惊。这位王妃面目如玉,眉目如画,朱唇琼鼻,婷婷而立时,纤腰不盈一握,柔弱不失清美,有倾城之姿,更兼其虽非高门出身,却有通身高华之气,更令人过目难忘。
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眼中阴霾一闪而过,即刻便收起锋芒,恭敬笑着上千福身行礼:“芳姬进过王妃。”
宋之拂眼中的笑渐渐淡了些,下意识轻挣开慕容檀的手,侧身避让道:“公主快请起,我如何能受公主礼?”她自是瞧出来了,这位李氏公主以退为进,能敛锋芒。
如此美人,一路行来,慕容檀怕是早已动心了吧。
她心下戚戚然,越发提不起精神,只勉力笑道:“长途跋涉,公主怕是累了。赶紧入府稍歇吧。”她说罢侧目,却未见世子,只询道,“怎只见公主,不见世子?”
李芳姬忽作羞涩状,抬眸瞧一眼慕容檀,方低声道:“世子先往驿馆歇下了,傍晚再来拜见。是芳姬心急,早闻王妃姿容不凡,欲先拜见王妃,才跟着来了,望王妃勿怪。”
论理,朝鲜世子与公主当先入住驿馆。可李芳姬此举,宋之拂哪里还能将她请走?自然只能请她入府长居。
一旁的慕容檀面无表情,双眉微蹙,只静静听妻子说话,此时忽然挥手招来个下人,吩咐道:“公主跋涉辛劳,请于嬷嬷来安置。”说罢,径直往府中行去。
宋之拂未跟上,待他脚步稍缓,回头望她时,才迟疑着跟上。
第38章 众臣劝纳
一路上,宋之拂终是行在慕容檀身后两步处,任他快或慢,皆不逾越。
行在前的慕容檀面无表情,心中却莫名不安。不知为何,他方才见她看向那朝鲜女子时,竟有浓浓的心虚,仿佛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一般。
尤其瞧她一双美眸里那一瞬的黯淡,仿佛戳了他心窝子似的。
他总要说些什么解释,可酝酿了一路,总不知如何开口。直至二人入了长春宫,她照例替他宽衣,却一点不曾抬头望他时,他方忍耐不住,出口解释:“我原只当她跟着李芳灏一同入驿馆了,哪晓得未同我说便跟了来。”
宋之拂手只微微一顿,便又若无其事的替他系起居服的腰带。
“她既来了,便住下吧。横竖府里院子不少,即刻便能收拾出来。只她身为公主,怕怠慢了她。”
慕容檀一听这话,脸色便不大好。他苦心解释,她却似根本不放在心上般,轻描淡写。
“既如此,你自看着办吧。”他心有不悦,方整好衣物便转身往外去。
宋之拂在后恹恹望着他背影,正觉心渐渐沉了,却见他行到门口,忽然停住脚步,像想起什么似的,身板挺了挺,旋即又冷着脸转过身,大步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