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声一起看向吕仙朝。
吴聆领着吕仙朝去客栈柜台那里又点了些吃的,十四岁的个子才到吕仙朝的肩膀处,他趴在柜台上,指着那挂了一排的菜名,手指一戳又一戳,对着吴聆道:“那个,那个,还有那个。”
孟长青坐在原处,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忽然他的视线停住了,他又看见刚刚走出去那个红袍僧了。
红袍僧依旧在大街上拦下过路的人,嘴里还是反反复复地对着路人说同一句话,“能送给我一把伞吗?遮一遮雨,这雨太大了,刚刚还下着。”
孟长青侧头看向桌子对面,排凳上,那红袍僧刚刚坐过的位置上,静静地躺着一把半旧的竹骨伞。等他再往窗外看去,那僧人的身影却是已经消失了。
入夜后,烛光飘动,西洲城里一片昏沉的安静。
众人都歇下了。吕仙朝一个人在房间里左右翻身睡不着,他刷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穿鞋子下床。他坐在榻上,伸手推开朝东的窗户,晚风徐徐地吹进来,拂着他的面庞。他伸出手拨了下如水的夜色,无人的小巷子里传出一两声犬吠,乌云被风往东吹来,他陷入了某段久远的回忆中去。
他似乎是又回到了那个临水的小镇,那个锁着门的旧院子,那个点着灯的小小的房子里。
巷子里砰砰两声,不知从哪里滚过来一个东西,吕仙朝回过神,他探出头看去,黑暗中,有个什么东西骨碌骨碌地滚着。吕仙朝左右看了眼,没瞧见人,他又盯着那东西滚去的方向看了会儿,拧着眉似乎在看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街道是倾斜的,那东圆滚滚的东西一直滚过了两条街道,直到撞上了河边的栏杆。
吕仙朝站在了桥边,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那个球,是个绣球。吴地人的姑娘家喜欢抛绣球,那些绣球在用过一两次后就会失去了姑娘们的喜爱,变成孩子的玩具。吕仙朝看着那绣球一会儿,轻轻掂着转了下,他拿着绣球准备回去。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有另外的脚步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红袍僧沿着巷子走了许久,直到他看见前面出现了一个身影,他看见了那双眼睛,就和他在火光中看见的一模一样,清澈如碧空,明亮如星海。
负着降魔剑的吴聆站在巷子口望着他。
那红袍僧道:“是你啊。”
吴聆今日第一眼看见这僧人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气息。破碎的魂魄、凝聚不散的阴气,还有漂浮的魂线。
“你去过姑射山清阳观。”
红袍僧用一种看透了许多的眼神望着吴聆,轻声道:“我一直在找你,我记不得那是多少年前了,那时我才与北地佛寺前的灌木丛一般高,从那时起我们就在找你,春去秋来,北地的冰原都融化了。”红袍僧缓缓摘下盖在头上的宽大兜帽,慢慢地背过身去,在他的脑后,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苍老面庞,口目鼻舌,全然一样。那张脸就这样望着吴聆,就像是望着什么高贵的佛偈。
吴聆看过去的第一眼也是微微愣住。
双相。我相,世人相,是为菩萨宗檀台尊者。他幼年时曾经看过与这一模一样的佛宗画像。
在春南的土地上发生过一件事,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二十年前的大雪坪斗乱,无数道门修士葬身其中。
至今道门都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场血腥的斗乱,其实本身和道门没有什么关系。它的背后是一桩牵扯极广的、隐喻极为深刻的、远远没有结束的佛宗斗乱。它的源头距离此地有数万里之遥,比众人知道的最遥远的北地还要遥远,那是万年不化的冰原,有着无尽的风雪与长夜,遍插着五彩色的经幡,神秘的梵音响彻天地间。
那是真正菩萨宗的起源。
二十年前春南出现的假菩萨宗,与风暴的本身没有多大的关系。由孟观之一己私欲与贪念引发的暴乱,和菩萨宗的传世意义上的灾难截然不同。而如今,他们终于有人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那红袍僧轻声地对着吴聆说:“你不必杀我,我与你终将都会死于曜日之下,我死在明日,你死在将来。”然后他用那样低缓而温柔的声音道,“你与我不同,你会重新活过来,到那时,你的心将如明镜一样澄澈,我们都会来到你的身边。”
“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的姓名,也不必记得我。”红袍僧道:“昨日你只问了我两个问题,你可以向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吴聆明显是停了很久,就在那红袍僧觉得他不会问的时候,他问道:“我会死在谁的手上?”
红袍僧看向这座吴地的古城,过了许久他才道:“我不知道他是谁。”然后他低声道,“但是我知道他在哪里。”
风一下子吹过无人的街道,将他猩红色的僧袍轻轻吹开。
两人交谈的声音响起来,最终,巷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不久之后,西洲的街道上,又响起了熟悉的吟唱声。
“如来灭后,多有波旬,入我法中,住我寺院,剃头披褐、称佛弟子,坏佛珈蓝、毁佛正法、灭佛教相。”
“菩萨问世尊,该当如何?”
“世尊曰:依佛说者,是佛弟子;随顺邪说,即是波旬。”
第75章
天亮的时候,红袍僧死了。
杀人的修士是一群年轻的吴地修士。动手的那名弟子对于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他昨晚与师兄弟们进入巷子, 看见那双脸的怪物回过头来, 他手里的剑直接就飞出去了,一剑斩下了那怪物的头颅。
那红袍僧的头先飞出去,身体之后才直挺挺地倒地,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那名弟子是道盟的新秀,深受师门器重。道盟将红袍僧的尸体曝晒在城北的道坛上,让众人一同来辨认这是什么。城北的百姓都去了,大街小巷很是热闹, 许多父母捂住了小孩的眼睛。众人都在围观那怪物, 议论纷纷。
“这魔物看着真可怕!瞧他死都死了眼珠子还真瞪着我们呢!”
“这种怪物怎么活这么久的?我要是他父母我就在怪物出生的第一天就把他掐死了!太吓人了。”
“怪物哪里有父母?就是真的有, 他的父母也早就被他吃了吧!听说他昨晚在南巷杀了好多人,幸好他被道盟的道长给杀了, 否则不知道还要杀多少人?”
“还是把尸体烧了吧!我听说这种魔物杀不死,要用大火烧!”
“造孽啊,这世上怎么有这种可怕的东西?”
吴聆立在人群中,望着那具身首分离的身体,雨水与血水混做一股缓缓地流到了他的脚边,他的眼神好像比平时还要更平静些。待到人群散去后,他走了过去, 伸出了手,慢慢地将那双发灰的眼睛合上了。
天街又下起了雨,这个清晨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孟长青他们一行人离开了西洲, 在城门口,分别的时候,吴聆看着孟长青,他的眼神似乎温和了些,“今后若是下山,来找我?”
孟长青听后笑了,道:“行,去找你。”
吴聆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孟长青,孟长青接了,发现是枚玉佩,当年长白宗山下,吴聆送给他的那块。孟长青把玉佩收下了,摩挲了下,道:“走了,今后山下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