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柳竹秋率领十位民勇在山头断后, 且战且退,身边连瑞福在内只剩下七人。
他们被上百贼兵包围,眼看死多活少, 一支救兵及时杀到。
这路援军约二十余人, 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 个个刀枪熟练,最奇的是领头的竟是蒋少芬。
险境相逢,两方顾不上交谈,合力背起伤员杀出一条血路,踩着山间鸟径逃出重围。
途中柳竹秋与这群英勇参战的男女进行了简短沟通, 他们是武城长顺镖局井镖头的家人和伙计。
武城被流寇攻占, 井镖头举家出逃,在城外搭救乡民时与出手援助的蒋少芬相识, 之后结伴而行。
本打算到崇礼县暂避, 不料此间也失守了,他们随难民潮南下,过西沟时听人说附近有民勇队正与贼兵交战。
长顺镖局的人沿路见流寇屠杀平民,全都满腔义愤,在蒋少芬的鼓动下一致同意去助战, 就这样阴错阳差地救下柳竹秋等人。
入夜,众人在深山的洞穴里落脚。
暂停逃亡, 柳竹秋总算和蒋少芬说上话了, 她出使鞑靼时蒋妈暗中跟随, 一直没露面。
柳竹秋时常想她身在何处, 担心她在草原上迷路, 不能及时接收到使团返程的消息从而滞留在那里。
蒋少芬说:“我是有一阵子跟丢了, 又打听错了地址,跑到前开平卫1旧址以北鞑靼人的牧场去了。七天前安腊塔汉的弟弟阿努金带人杀死那里的部落首领,夺取了他的军队和臣民。我才得知你们已经与安腊塔汗完成和谈,连忙往回赶,快到万全都司时听说牛氏兄弟造反,后在武城附近邂逅长顺镖局的人。”
阿努金杀死的部落头领名唤阿良速,是北元贵族的后代,后来依附鞑靼,向安腊塔汗称臣,长年统兵在大同关外与汉军对峙,麾下有六万铁骑,战力不可小觑。
当日安腊塔汗大败阿努金,抱着穷寇莫追和网开一面的想法放阿努金南逃。中国使团不便对可汗的家务事发表见解,且都未料到阿努金会鸠占鹊巢吞并阿良速的部落。
这厮回头找安腊塔汗报仇还不打紧,怕就怕他狗急跳墙直接统兵进犯大同,与造反的流寇两害叠加,则京师难保。
柳竹秋怀疑阿努金南侵的可能性极高,忙与蒋少芬商量:“大同西界黄河,北控沙漠。是我边隅之要害,京师之屏障,绝不能有任何闪失。我现在写一封信给大同巡抚请他加强戒备,你务必在五日内送达他手中。”
这差事对蒋少芬并不困难,但放心不下她。
“此去京城的道路都被匪兵阻断了,没我护着,你如何能平安到家?”
柳竹秋为她分析轻重缓急:“萧大人想必已将我们与安腊塔汗的缔约书送交朝廷,我晚几天回京也没什么。况且那几个民勇队的弟兄伤重,我既做了他们的统领,就不能弃之不顾,得留下照看数日。井镖头一家为人仗义,身手不凡,请他们做我的帮手足够支应了。”
蒋少芬理解她的想法,原本就决心尽力支持她建立功业,毅然接受了这一安排。
柳竹秋刚才撕了几件换洗衣裳为伤员包扎,多出的布片正好代替纸张,用烧焦的树枝在上面写下书信,考虑到大同巡抚或许会质疑信件真假,她索性将随身携带的缔约书副本交给蒋少芬作为凭证。
蒋少芬想早去早回,天不亮便背起行囊动身了。
柳竹秋与其他人留在山洞看护伤员,白天派人出去打猎,烧烤野味做饭,煎煮树叶代茶。
长顺镖局常用的伤药疗效不错,负伤的九人里只一人伤势过重于两日后死亡,余下的都渐渐好转,又过五日都能活动了。
柳竹秋与人们讨论接来下的去留问题。
井镖头等人和民勇们流离失所,正为今后的生计发愁,都想跟随温霄寒碰碰运气,愿意护送她去京城。
人们整装进发,走出大山发现外界已俨然乱世。
当地百姓都弃家逃亡,遗下一处处被洗劫过的村镇,连一些孤悬在郊野山林里的人家都遭流寇抢劫一空,尸骨遍野,满目疮痍。
据难民说寇乱围绕京畿向北直隶省西南部蔓延。
牛氏兄弟及其团伙都是实战经验丰富的老贼,弓马老练,精通战术,利用百姓对官府的不满,诱拐或胁迫他们加入叛军,对阵腐败无能的京军胜多输少,还派党徒煽动其他州县的流民响应反叛,如今京城西北至西南一线八处点火七处冒烟,贼兵在这一带横行无忌,见人就砍。
更可恨的是那些官军,国家已陷入动荡,这帮人还只顾抢功捞赏。
遇到逃难的百姓也当做流寇追杀,杀完就拿人头向上司报功,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归途上遍布魑魅魍魉,柳竹秋一行只好随人流避难,三天时间里从隆庆州以西逃到怀来卫以南的石鸡山附近,离京城越来越远了。
他们的干粮快吃完了,盘缠也剩得不多,再游荡下去不是办法。
柳竹秋对井镖头说:“往西两百里就是蔚县,县令何玿微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可去那里休整。”
同伴们都赞同这一决定,改道向蔚县前进。
连续下了几天雪,昨日天晴积雪融化,道上的烂泥没过脚背,走起来分外吃力。
人们鞋袜被冰水浸透,脚上生出冻疮,有的脚趾肿大,胀痛难行。
柳竹秋取出鞑靼人赠送的防冻药膏分给同伴涂抹,让大伙儿轮流讲笑话提振士气。
井镖头的小儿子问她:“温大人,你知道天底下最黑的是什么吗?”
柳竹秋回说:“煤炭、乌鸦、年轻人的头发,刚兑好的黑漆……”等若干事物,他都一一否认。
最后揭晓答案:“天底下最黑的是我们武县县太爷的心肝,若将他的心掏出来放进河里,舀出的水都能直接当成墨汁使用。”
他公开挖苦武县县令贪残不仁,立遭父兄训斥。
听井镖头骂他不知死活,他不服气道:“那裘县令丢了城池,正等着被朝廷砍头,你们还怕他作甚?要不是他横征暴敛逼得老百姓活不下去,哪会有那么多人跟着造反?我们无家可归都是他害的。”
井镖头忌惮温霄寒是官员,抽了儿子一记脑瓢,忙着向柳竹秋赔罪。
“犬子年幼无知,惯说混账话,还请大人见谅。”
柳竹秋总结近日的所见所闻,认同此次寇乱多属官逼民反,心里也憋着一股怒气,向井镖头道声:“无妨。”,笑问井家小儿:“井小哥,我也考你个谜题,方才说了天底下最黑的东西,那你知道天底下最黑的地方是哪里吗?”
井小哥连猜好几次,都不对,请她揭秘。
柳竹秋大声说:“就是你们武县县衙的公堂啊,别的地方太阳都照得到,唯有贪官们坐镇的公堂暗无天日,一片漆黑。”
她公开表明立场,众人惊诧后都开怀畅笑,对这位温大人的刚直不阿有了深刻体会。